德六年,冬,云贺宫,右苑。

今年的冬天,特别的冷,韩国下了十几年不遇的大雪,薄薄的箭靶都宛如戴上白帽,地下更是积了两三寸厚的一层。

夏天欢畅的鸟鸣都杳不可闻,人迹更是罕至,宽广的右苑此时只余白茫茫一片。

这样的萧索中,却突然传来深一脚浅一脚的步履声,踉踉跄跄踩在雪上,咯吱作响。

是韩笑,一个人,一身月白,头没有梳起,在刺骨的北风中凌乱飘飞,整个人却未曾留意一般,只是向前走着,眼神没有焦点地落向远方。

一年,仅仅一年而已,为什么世界,会彻底颠覆?……

风吹得红肿的手中,是一个精致的漆金小盒,里面有最上等的神惑油膏,如今,市价上只能换到半斗麦子还不到,可在一年之前,喝醉了酒的疯子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胡话!

其实周国开始向这边同样走私小麦后不久,他就有所察觉,顺差的银两在大量减少。

他立刻想要应对,但惊异地现,此时的局面已经到了无法控制的境地:

重利驱使之下,神惑开始在韩国疯狂地蔓延,乡野之上,到处燃起妖异的火红,农夫连根拔起青绿的稻苗扔在田埂,捶胸顿足地后悔不曾早种神惑。

然而,最质朴的一个道理此时显示了它的作用:物以稀为贵,神惑种植越多,价钱就跌得越厉害。而不甘心收入没有达到期望的农户,就只有越种越多,形成恶性循环。

乱世日久,本来没有什么存粮,韩笑意识到这样下去,国家将会陷入百年不遇地饥荒。军粮甚至公卿们的食物都无法保证。也开始担忧着急,连续推出几道严苛的法令,禁止人们私藏倒卖神惑种子。以及过度种植。

颁布之初,杀鸡儆猴几个,似乎还有点效力,但很快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农夫们向官员行贿。官员也就对他们的行为睁一眼闭一眼,法令全成了一纸空文,到后来,更是不可能实行下去——若严格执行起来,韩国大概便杀得没有人了。

他也想过禁止周国向这边输出麦子,但这比周国要打击神惑的走私进口,还要艰难不知多少倍,因为神惑可以不买,米面却如何能够不吃?

与此同时,周国采取了很多对策。比如加强对边境的巡查。在国内向人们宣传这种药物地可怕。并设起诸多“戒惑馆”,协助那些已经成瘾地人们戒除。虽然还不能消洱这种祸根,但在相当程度上,已经让危害有所减轻。

在这样此消彼长的情况下,国库银两的出入渐渐到了持平甚至逆差地地步,更糟的是,就算有来自周国的麦子,跟广大的需求相比,依然杯水车薪,没有食物的饥民或者偷渡到周国去,变成敌方地人口和兵源,或者聚集起来,落草为寇,打家劫舍,各地插着鹅毛的急报,雪片一样进到宫中。而周荣自然也在等着这个机会,于两月前整顿兵力,再次攻来,虽然军队数目不及上次的一半,却带来前所未有的压力,如今已经几近兵临城下。

总之,他现在已经如同坐在一锅沸腾的粥上,想当初自负聪明的意气风再提不起半点,每天尽了全力,却只有更多仿佛无休止的问题涌现……

韩笑走着,前面似有什么阻住去路,看去,是一颗参天大树,夏日枝繁叶茂,此时,却只有枯干的虬枝伸向天际,但在一片雪白的空茫中,依然十分打眼。

韩笑嘴角浮起一个疲惫的笑意,有树在这里,太好了……

真地很累啊,就让他靠一会吧,太久都要一个人面对一切,让他靠一会吧……

于是他闭了眼睛,倚靠上去,吐出地呼吸瞬间都化为白气,

寒风中

朦胧间,想起今天生地事情。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种时候,变成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佘牙知道了他在卢笛事件里扮演地角色,愤然率部投向周军。

泄密的过程说来简直好笑:按他一贯的做法,密计后往往将知情者一一灭口,而派去灭口的人担心再被灭口,便提前将消息保存起来,埋在某地,而后辗转巧合,竟到底到了当事人耳中。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就是这个意思吗?

总之,他曾经用一个个阴谋得到的一切,现在似乎都随着一个个阴谋的揭穿灰飞烟灭。

他自认并没有变蠢,可最单纯的人现在见他,也多留三分戒心。

这难道就是像万素飞说的,当你只追求利益反而会失去利益,执迷于力量反而得不到力量?

他不知道……

……

一小块雪落在韩笑领子里,与那个名字的划过一同让他打个激灵。

就连她也放弃了他……一团悲哀突然涌上韩笑心头……现在,只有树木还能让他倚靠一下,人类,没有一个可信!

可是,也没有多么地愤怒,仿佛因为已经太过疲惫,没有力气去生气,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说,放下吧……你太累了,放下吧……

哦,是的,还有一件东西,可以帮助他放下。

韩笑想起什么似的,从盒子里挑了些油膏在翠玉的烟筒上,笑着点火。

风那么大,以至于他要背过身去用整个身体挡风,手脚都颤巍巍的,却极有耐心,许久,点着了,拼命地吸了一口,长出一口气,脸上浮出恍惚的欢喜。

这东西有毒,他不是不知道。

可在那些压力越来越承受不了的时候,有人第一次递上来,说国主试试吧,他竟然没有拒绝。

为什么没拒绝呢?为什么没拒绝呢?

大概,这就是神的诱惑吧,凡人有猎奇,有贪欲,就算能克服这些,还有病苦,有忧伤,有撕心裂肺的伤疼,而神的诱惑是让你摆脱这一切,那么,如何能够拒绝——难怪这东西会叫神惑!

今天他加的分量格外多,一口下去,四肢百骸都是一种到底的放松,想来即使奔赴极乐,也不过如此的感觉……

恍惚中,他张着眼,仿佛无意地去扫视靠着的这颗枯树,树干上沧桑斑驳,好像老人的皮肤。

却突然,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许多横着的刻纹,用刀子深深划在树干。

韩笑眼睛突然睁大,这是当初,他急着蹿起个子,听了一个民间的偏方,就对着这棵树跳,手里拿把小刀,每到最高处便画一道儿,可怜这树横七竖八被画的跟梯子似的,这方法不能说没有成效,却不小心被万素飞撞破了,好生丢脸……

他用手去轻触那些树皮上的划痕,现在,他应该比她高了吧?

信着她那个无聊的承诺,比她高才肯搬去他宫中,如今,她又在哪里呢?

但看着看着,他还是笑了起来。

温暖的幻觉涌上,似乎依稀记得,为那个无聊应承做这样努力的时候,是很开心的感觉。

这温暖蔓延开去,他仿佛走入一段梦境。

梦里,是小时候,她出现在他面前,哗啦一声拉开袍子,一大堆只有弟弟才有的吃食玩具就魔法一样出现,然后他就笑了,嘴角快咧到耳根,那样地没心没肺……

……

带着这样的笑容,韩笑轻轻从树干滑下,雪花松一阵紧一阵地飘落,覆盖在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