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方命扶卢笛下去医治压惊,身后传来寒凉如冰的一“看吧,姐姐,这就是人……”,猛回头,正是韩笑,眉目间全是那种不屑一顾的神情。

“你问我赈灾,我问你为什么要赈灾”,韩笑一边走近一边说下去,“你可明白了?”

虽然是问句,他似乎却没准备给素飞应答的时间,语急促,带着那种冷厉源源而出,“俗人都说,我坐在这个位置,赋税高徭役重,法令严苛,犹如从国民身上吸血;州府大户勾结官府,巧取豪夺,强行收租,令穷人卖儿卖女,多么为富不仁;殊不知,就算落魄到明天就要饿死的灾民境地,男人也会去凭着蛮力抢弱女的东西——你也看到了,如果没有护卫的刀枪,那个蠢丫头甚至会死在这里!说白了,我所做与他们并无本质不同,弱肉强食本是天道,谁有力量,谁就能夺取别人的一切东西,既然如此,凭什么他们快饿死了就是可怜?即使当真饿死也是自己愚蠢所至!我又欠他们什么?为什么要花钱给他们赈灾!?”

这一口气下来,让万素飞说不出话,她也说不清是哪来的观念,一直觉得不能救民疾苦就是君主失德,而此时韩笑的理论完全不同,她尝试去理解他的理论:人生来为私利而斗争,国君是一个斗争的最高胜利者,自然有权得到一切,如果在位不施恩泽,那不过是与所有人一样。谈不上什么失德——不,甚至在这个理论中,道德根本不在考虑之列。

以她以前知道的,自然觉得韩笑此言难以接受。但刚才抢劫地一幕还如在眼前,似乎证实了人性真就这么恶劣,让她没办法提出有力的反驳,半晌,才气势不足地应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可看他们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因为没有东西吃。子女在父母面前活活饿死,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同情之心?”

“同情?”韩笑淡然一哂。“这两个字妙得紧……”

“同情同情,便是一个人把自己搁置于与另一个人相同的位置,从而体验相同地心情。觉得当自己落在那位置时会多么痛苦,因此生出来的感情罢了。比如你刚说的,是你想到若是自己挨饿,若是自己失去亲人,感觉定不好受……”,韩笑徐徐说着,眼睛看向万素飞。

到这里。素飞觉得他说的没有问题。确实。同情是一种将心比心的感情,于是轻轻点头。不想接下来,韩笑猛一拂袖,话锋突然一转,目光骤聚,“既然这样,如我永世不会落到那个位置?!又何来同情?!”

“告诉你,我看透了,早看透了!说到底,同情也是人出于自己的利益生出来的一种担心罢了!希望当自己落入糟糕境地时有人给与帮助,因此才预支出去一种感情,用所谓的‘仁德’跟全天下的人达成协议,约定落难时要互相帮忙,否则就用这个协议去声讨,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会挨饿吗?我会让你挨饿吗?我们地孩子有饿死的可能吗?不会,都不会!因为我有这里!”,韩笑指着自己地脑袋,语气狂涛一样奔流,“只要你有足够的力量,自然可以不像那些俗人一样遵守这个协议!相反,那些仁义道德是我们这样的聪明人网缚别人用的,你要让自己钻进去,岂不可笑?!”

韩笑滔滔不绝地倒出这些,终于歇一歇,舒一口气,摇头道,“让自己活得最好,不就是最快乐地活法么?何必要去自寻烦恼地管别人呢!你真是在周

呆傻了……”

素飞被说得完全呆住,脑海中激荡不已。

周荣以前说过他在努力在寻找一张自己的拼图,那么韩笑,虽然内容那么地相异,但可以肯定,他心中也有一张完整的拼图!

如果说江轩是至德,那韩笑便是至恶。他们像两条平行线一样延伸在世界的两端,但相同的,是都对自己的理念一以贯之。

要以什么判断他们地对错?对自己地好处?显然江轩比韩笑还先死;来自别人地评价?然而以韩笑的观点,又怎么会在乎别人地评论。

而这样的争夺,并不是自他们开始的。

早在百家争鸣之时,孟子曰:性善,荀子曰:性恶;儒家说,以德感化,法家说,唯法治国……

突然现,这些书她都读过,然而,自己内心,缺少自己的领悟。

以前为了复仇不惜代价,是出自偏执意气,喜欢和周荣还有刀疤他们一起,是因为单纯的开心,而韩笑提出为她报仇,她又受到诱惑——这都是因为,所有这些只是停留在具体的感官皮相,没有一个始终如一的理念来贯穿,所以当某种压倒性的感情退去,整个人就会变得轻易左摇右摆,动荡犹疑。

那么她的拼图,会在哪里呢?

此后的一路上她变得闷闷地,常常在仔细思考韩笑的话,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可又没办法用理性的语言说出来。

很久很久之后,万素飞一生中第二次去祭天。

路上经过一个遭蝗灾的县城,当她立在宝马玉鲛车上,现有一个汉商打扮的人,并不是她的臣属,也不是当地人,却前来拦驾,希望她能给与救济,不由奇怪问其因由。

很快下女带来答案,那个人说,他的父亲曾在大灾之年做过一件恩将仇报的事情,至死心怀愧疚,于是他四海经商之中,只要经过遭灾的地方,都会尽自己的力量帮忙,以求让故父心安。

万素飞听说的时候,整个人怔了片刻。

她心中拼图的最后一块图板,弥合了……

若善是水,恶是火,人心之中,水势再大,有一朵火苗,扑不灭,火势再大,有一滴水珠,蒸不干……

至德至恶或者都不是凡人所应该追寻,而她要努力的,就是尽量抓住其中不断变化的平衡。作为一个领导者,则去引导子民表露善的一面。

于是她命令车驾停下,以车上多余口粮救济灾民。但是同时,也命令侍卫以长枪大戟列出四条通道,不按秩序排队、哄抢的人驱逐出去,什么也得不到,相反,幼小的孩童怀孕的妇女可以优先,有将自己口粮让给邻居老人的青年,她听说了,单独予以褒奖……最后那个县城不但没起什么暴乱,而且人们互相扶助共渡难关。

然而,就在这种领悟的通透之中,一丝凉凉的风拂过心坎,突然想起前尘也有相似的一段旧梦,让她不由仰起头,闭了闭眼,睫毛的根部被微微润湿。

要学会一点什么,怎么就要付出这么多呢?

那时的她回了回头,满头珠玉杨柳一样轻拂,出风铃般悦耳的声响。

身后是广大到空旷的车厢,两只白玉精雕的鲛人泛出晶莹的冷光,手上各捧一只香盘,世间极品的水沉香香味缭绕,让人感到心如古镜的沉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