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招展,铁灰色的阴霾浮动在天边。

三军静穆,两方对垒,一座雄关。

“皇上,他们出城了!”传令兵不知是惊是喜的叫声。

周荣圆睁了双眼,唇缝间语句几乎微不可闻,他们居然敢出城?

就算只有狭窄的一面可以决战,庞大军力不能完全挥作用,他周荣的骑军,依然是平地上的王者,韩军脆弱的步卒,如何承受那雷霆倾泻般的冲击?

可是,如果他的视力没有障碍,大脑没有幻觉的话,他们确实是出来了。

整齐的棕色衣甲,排成大块方阵,移动起来,至少四万人所在之处,居然没有一点嘈杂语声,只有铠甲擦撞和脚步唰唰,整齐划一,比起前几个月他所看见的,简直有焕然一新之感。

大阵迅布成,肃穆与他们相对,中央打起一杆帅旗,上书斗大一个“万”字,迎风翻卷。

是她呀,周荣嘴角泛起不知名的笑意,远望过去。

旗下的人跨一匹吹雪马,高冠长剑,羽箭雕弓,白衣飞动,银铠6离,身姿飘逸,犹胜往昔。

好,好得很,这样一来,不但胜负,连恩怨也可以了结吧……

他这样想着,右手下挥,利刀一样划破空气,胸中所有的块垒仿佛都由喉头破出,长啸一声:

“赤骥——————”

赤骥,曾是一匹马的名字,在这里,却被用于命名一支骑军。

周国最精锐的骑军。冲垮十倍之敌是家常便饭。由周荣亲自率领,就连万素飞,也不是经常有幸见到他们地作战。

赤骥以冲锋陷阵闻名。构成于两翼斜飞地骑射手,前锋锐猛的铁枪骑,以及中央勇悍的刀骑兵——骑射手压制反击,铁枪骑撕裂阵线,刀骑兵大肆砍杀,配合只能说是极尽所能地简练。却又难以想象地实用,少一分则不足,多一分则冗余。

但是,大多数第一次面对赤骥的对手,根本无暇分辨哪是骑射哪是刀骑,所见的,只是一片赭红色的潮水漫满瞳仁。

现在,随着周荣一马当先。这片潮水就正在卷过大地,连烟尘都被远远甩在马蹄后边,好像天上下了大火,或者铺天盖地的红云。压向韩军的本阵。当那数千马匹同时跃起,又同时落地。闷雷一样地声响,锤击得人心口隐隐作痛。

二百丈、一百五十丈、一百丈……

万素飞的手臂同样果断下挥,天气并不酷热,却有汗水飞起,响应她的,是低沉的号角,与身侧土山上军士的绿色大旗。

随着号角,韩军中军的大阵迅而整齐地开始后退,同时,看到大旗的翻舞,在赤红潮水飞涨的两侧,成千上万支羽箭破空而出。

“射!给我玩命地射!”佘牙用毫不高雅甚至也不符合军事术语地词句嘶声吼着,由他统率的“落月”长弓队伍早事先埋伏在防御性的木栅之后,竖立在骑军必经通道的两侧,经过改良地长弓射程可达二百五十步,箭支在最末势的时候仍然具有贯穿硬皮革甲地力道。

这样的羽箭飞蝗一样扑出去,杀伤周军的两翼。

赤骥的骑射手还射着,双方箭支往来,在空中几乎搭起足以行人的拱桥,不时有凄厉的惨叫在战场响起,但汇同在铁蹄声中,让人甚至不能确定来自哪一方。

周荣略略有些惊叹,他已经很久没遭过这样坚决的反击。

但是,毕竟那不是主要的,赤骥之所以勇锐,正是因为在冲锋时节,即使父亲死在你的面前,也要踏着他的尸骨冲向敌军主力。

虽然两翼遭到不小的削弱,大部分赤骥骑兵还是举着手上的皮盾通过箭雨,来到韩军本阵阵前。

此时韩军的大阵已经完全改变了形态,后退的韩军突然反身向他推进,早前移动的左右翼也赶去包抄,由开始的方阵变成半包围的阵型,再往里冲,显然就会扎成一个口袋。

周荣看透了这点,但他并不在意。

一块厚重的布扎成口袋,确实可以包住石头,但难道能够包住利剑吗?!

“冲进去!撕裂韩军后军!!”他大喊着,跃马扬鞭地冲在最前,枪尖寒光闪烁,仿佛渴望饱饮鲜血的毒蛇,多少次,他们就是这样将对方的防御彻底冲得支离破碎,就像利剑洞穿布袋的袋底。

但这一次,似乎有些例外……

鼓点突然变得急促,土山上红旗翻卷,向他冲来的韩军亮出大木的盾牌,突然鱼鳞一样重叠起来。

如果是普通骑兵,盾阵或者可以封住,但这,是赤骥!他,是周荣啊!

周荣大吼一声,冲向迎来的木盾,左臂同时挥舞,紧跟的几十人极有默契,同时与他结成整齐的枪列,策马刺向那些以为是微不足道的障碍。

几十支精铁的长枪同时刺入高近一人的盾牌,压力下能听见木头与金属相抗的痛苦呻吟。

然而,接下来是周荣的大惊失色,那盾墙虽然稍微有所退后,却基本顶住了这一轮冲击。

“不可能!”他甚至喊出声来。

他们的力道来自**铁骑的冲力,而对方只是靠人力竖起盾牌,你见过飞奔的马匹撞一个人而撞不倒么?

就在他惊讶未定之时,韩军的盾阵不停在飞快地调整,后面的变化没人看得清楚,被包围的人只知道那是在不断加固,第一层上面又竖起第二层,盾墙的高度升高了一倍,木盾的缝隙中,则刺出无数锋利的长枪,以及吓阻的箭矢,让他们难以靠近。

这一瞬间,围城与攻城的双方似乎奇妙地倒转过来,仿佛不是韩军在防守云贺,而是周军想要突破这座盾牌组成的临时城楼。

赤骥的威力在于锐气,一旦以千里奔袭的威力都冲不开,当马匹停止下来,显然就更加困难。

要撤退吗?

周荣回头看去,先不说面子问题,此时口袋已经马上就要扎紧,如果他此时回转,只怕也来不及了!

而同时,韩军的压迫丝毫没有减弱,盾墙后传来仿佛出自金属的巨大噪声,墙体则带着数千长矛缓慢却毫不迟疑地逼近,挤压着被包围的这部分人马,引起一片马嘶惊惶。

“皇上,小心啊!”卫士把周荣围在中央,但如果形势继续下去,大概只是延缓变成肉饼的时间罢了。

周荣深重地吐出一口气,低了下头,但旋即,又昂然抬起来,两臂向天空伸开,随着令人耳膜为之不快的尖锐一响,一朵亮紫的火焰升向太阳。

就在他放下双手的一刻,觉得鼻尖被什么指住了,而顺着那感觉望去,是一双黑得像能把人吸进去的眼睛。

万素飞立在土山之上,双手间是张满的弓弦,而箭矢所向,就是周荣的鼻尖。

此一瞬,整个世界都是黑白,只有他和她,是彩色的。

黑白的森林在她面前退走,露出那一双明亮如昔的眼睛。

好像有光和热的源头在她体内,此时许多光点在她身体各处不停爆开,仿佛恒星的内部活动。

她成功了!她为着周荣,专门设计了这一盾阵,而在实战中每一步的运作都被操纵的近乎完美,带着每个细胞都在燃烧的酣畅淋漓!

生与死,爱与恨,胜与负,一切的后果,至少在这一秒之前,完全处于考虑之外,她想做的,只是把箭指向他的鼻尖,只是这样而已!就像用沙土堆起堡垒的孩子,在那一过程中,整个生命都沉浸于他的城堡,而非希冀完工后任何大人的赞誉!

她不止一次证明自己是个怕死的人,可这时,只觉得整个身体都有一种可怕的烧灼,很希望,很希望,这一箭出去,全部血肉就都被体内的光源瞬间蒸殆尽,在痛苦的尖叫中享受那种灰飞烟灭的快意!

就在这种燃烧接近她不能承受之时,她看见,对面的人把头高高扬起,呈现给她一个笑容。

柳叶眼睛半眯起来,嘴角拉成促狭的角度。一个典型的,久违的,周荣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