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气正旺,皇上为什么下令暂缓前进?”

周荣从案卷里抬起头,看着面前数位对命令不解,集结而来的将官,诡异一笑,手下指点向地图上标有“忠城”的小圆圈,“我们走太快了,鱼儿可就没有时间游过来了。”

将官们面面相看,除少数领悟极好者,大多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样说吧”,周荣将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或者人都会有点希望得意之处被人欣赏,他愿意去直白解释一下,“忠城虽然只有两万多守军,但城池险固,要是现在硬打,我军一定也损失不少,而就算最后打下来,再往前走,云贺面临绝境,守军也只有舍命跟我们相拼。”

“反过来想,我十几万大军压境,朕打赌,韩人知道两万多人守不住城,便会孤注一掷,全军押上,都送到忠城来。”

“那样不是更不好打了吗?”有懵懂的将官插话。

“你想想,一袋米够一个人吃十天,现在来了十个人,能吃几天?”周荣笑着循循善诱,“到时根本不用打,四面围城,撑死不出三个月,此城兵不血刃,唾手可得!韩国也会连守卫云贺的军力都拿不出,坐等灭亡了!”

“皇上妙计”、“我主圣明”之类的恭维话突然爆出来,而这也正是周荣所期待的,眯着眼睛安享。

正在这时,却有一句声音不大的意见,在一片赞扬中让他耳朵骤然一竖。

“皇上怎么能确定鱼儿一定会游过来呢?”

“6爱卿认为他们不会?”,周荣兴奋中被人泼了冷水,本能地有些不悦,反问道。

“其他鱼虾臣倒不担心,昨天皇上跟臣提到一条鲛人,就不敢保证了。”

将官们听着这对话,坠入云里雾里,当然两个当事者是沟通无碍的。

6涛接着说下去,“臣斗胆提醒皇上。她的用兵手段,皇上也不是没见识过。若韩军抓住机会,将守军全部撤回云贺,到时打不得打,围不好围,只怕我们会懊悔现在的坐失良机。”

“够了!”周荣突然拍案,“都督输了一阵,连胆子都输了,变得好生谨小慎微!难道没她的时候。朕连年吃的都是败仗?你输给她,朕可未必!”

这突如其来的怒气让他自己也有点吃惊,然而如果有旁观者清的话。可以很轻易地道出根源:那就是,人往往会用过激的反应掩饰真正地怀疑担心。若有人公开说西施不如东施漂亮,绝大多数人会哈哈一笑,而若说不如貂蝉,喜欢西施的人一定会愤怒反击了。

周荣此时就不自觉地回想起来。以前她在的时候,一旦问计,众人常常有意无意看向她,置他这个皇帝于何处?

借着这股怒气,他一径说下去,“就算她看得破。也没什么大不了!看得破不等于能应对,想撤回云贺,有三个实际的难处,克服不了,一切都是空谈!”

“第一,莫言要想从忠城退兵,等于一个人光着身子从盔甲里爬出去,一旦朕用大军在后追杀。这两万人等于白白送死!”

“第二,朕在与韩国结盟时查过,云贺所谓粮多,却有大半在四十里外阳谷的谷仓里屯着,平时自然觉得阳谷属于云贺,要取也不麻烦,可如今时间窘促,要使人力的地方也多,朕就不信他们能几天内调集几万民夫,把这些米粮都搬回去!那搬不回去的。只能要么一把火烧了,要么给我军做军粮!有何惧哉?”

“第三。云贺本身地处平原,四面开阔,城门又多,我军骑兵几个门一跑,城内兵士必定疲于奔命,漏洞百出,就是管乐再世,不敢保票说守得住此城。就算必须一战,又有什么好怕?”

“若都督能提出破解此三事之法,朕就听你谏言,否则,不过恐惧太甚,缩手缩脚,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而已!”

周荣最后这样结论,声色俱厉地看向6涛。

6涛被呛得满脸通红,他一生自傲,又何尝被人这样当面申斥。还想说什么,身后有人暗暗拉他衣角,示意不要与愤怒的皇帝对顶。

而他转念,脑子里一时确实没有能应对这三点的办法,于是只好咬咬牙,采用防御性地姿态,道一声“臣知罪”,退下去。

过了几个月,他想起这一幕都还会面红耳赤,十分羞辱,而那时候,他更有理由觉得原来自己是对的,是那个男人借着威权让他无法平等申辩。于是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心底默默膨胀起来。

“黄团练!”

“在!”

“带你本部三十里内巡城,民家全部撤进城里,能带走的带,带不走地烧掉!”

“得令!”

“李巡按!”

“在!”

“方圆十里内,三里一岗,五里一哨,现敌军举一帜,接近警戒线举两帜,进入举三帜,向城市而来举四帜,接近城郊举五帜。晚间则以火代帜,可明白?”

“明白!”

“张副使,王副使!”

“在!”

“你二人分昼夜两班,带民夫加固城墙,挖深壕沟,木桩拒马,都在你们身上!”

“是!遵命!”

……

万素飞端坐帅椅之上,坚持主张着她的战略,将所有军力集结云贺,对周军实行坚壁清野。令箭一支支扔下,都出如同她语气一般毫不拖泥带水的响声。

在这个时候,那个挥斥方遒的万素飞又回来了,仿佛之前那些犹疑灰暗不曾存在,她一直坐在这个位置一样。

如果周荣不是这么快进攻韩国,也许她还要在对自己的怀疑困扰中徘徊许久,反而是因为逼到没时间感伤地份上,这柄宝剑才重新显露光芒——就算错,也要错得辉煌。

韩笑让她全权负责这场战役,朝臣们本来都颇为忐忑,但所谓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武将们听了几条令,安排如此周详有序,条理分明,心里纷纷暗愧不如,一块大石就落了地。甚至,她说话那种不促不缓,铿锵有力的声调,都让人觉得热血昂扬。

但是,仍然有不少人在暗中观望,心内愤愤不平,卢侍郎就是其中一例:当时作为在场武官最高职衔的张广,已经明确提出这个战略所面临的三个现实难题——寻常章法做的再好,这三个难题破解不了,云贺照样是一座死城——她却只淡淡一句“我自有办法应对”带过。

一介女流可以应对这么多朝臣百官都想不出办法的问题?而最气人地是,国主居然也肯相信她!

“孟工部、袁技官!你二人负责召集工匠,并带两千民夫,负责制造守城器械,生死攸关,不可懈怠!”

又一支令箭落到地上,然而振动的声音还没有平息,就有人出列插话。

“如果下官没记错,完这支箭,城内所有民夫已经全被征用了?”卢侍郎努力伸着圆滚滚的脖子,瞪大眼睛质疑,“那么敢问王妃,阳谷谷仓的米粮如何搬运回城?”

“战时不比寻常,实在没办法,有些东西该不要就不要了!大不了一把火烧了,也不能留给敌军!”一个斩钉截铁的回答横空出世,却是个男孩的声音。

原来是佘牙,他喜欢卢笛,却始终完全无法对预想中这位未来的岳父有好感。在他看来,卢侍郎是城破了换个地方继续称臣的人,对万素飞地质疑,恐怕也是出自不甘心被驳丢脸的情绪,而并非真心为了国家,于是决定开口为王妃辩护。

“佘将军说得轻巧,那可占了云贺存粮的六成啊!”

佘牙刚想回嘴,却被堂上啪地一声惊住了,万素飞一拍醒木,竖眉喝道,“本宫令之时,谁许你们喧哗妄议!再不住口,各杖二十!”

两人都讪讪退后,众人亦低头噤声,不敢多言,但有人心中不禁闪过一丝疑虑,阳谷的事情,王妃是否真的忘了呢。

他们的问题在静寂片刻后得到解答,万素飞又扔下一支箭,“曹校尉,你去通知莫都督退兵,退军路上,正好经过阳谷,让他的二万五千军士,把粮食运回来便好。”

此言一出,底下一片张口结舌。

这个答案实在出乎意料,说不合理吧,是最有效率的,一句话让这个抓耳挠腮的难题迎刃而解,可说合理吧,这前提本身又建筑在另一个难题基础上。

曹校尉就小心翼翼地问,“可、可是,倘若周军以十几万大军追击莫都督,只怕莫都督自身……”

“听本宫把话说完”,万素飞笑起来,递给他一个蜡封锦囊,“你去的时候,切记把这个也交给莫都督,他看了自有分晓,保他退兵无事。”

众人惊疑之中,这名校尉得令而去,而万素飞继续号施令,壶中令箭越扔越少。

“王妃,没事情要我做吗”,佘牙翘以盼半天,忍不住问出口。

素飞迟滞一下,拎出最后一支令箭,“破解第三个难题地任务,就交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