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你说不要提睿德皇后的事,却是为什么?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万素飞到底遂了心愿,调入落英殿来,不顾身后掉了一地的眼珠子。这会儿她想起那天说的事情,便问曲念瑶道。

小事情上最能见人的性情,曲念瑶与之相处了些时日,给她的感觉,万素飞心里似乎有件什么东西,是谁也碰不得的,但一旦离开那件事,其实很愿意过一种坦诚而率真的生活,有时甚至还有孩子气的一面。两人的性子都颇为直接,又难得对胭脂女红这些不感兴趣,而都喜欢武功的,故而很有话聊,一来二去,不但原本惴惴的心大半放下,甚至于有些像熟络的朋友了。

于是她答道:“说起来,我也只见过一次,毕竟皇上做景王的时候,她便故去了。听说过一些事情,倒是挺有意思的一个人。”

“奥,什么事?”

“她姓许,单名讳一个瑶字,第一任丈夫是河内侯李康,当时大周尚未立国,先帝奉唐主命讨伐李康,攻破了城,李康见大势已去,持剑回家,打算斩杀妻妾后自尽,她带着儿子偷藏于屏风之后,李康找她不到,便自己了断了。然后乱军冲进李府,可见了她,盛装朝服,端坐于正堂之上,啪地一拍案几,‘我父亲与你家周令公是故交,你们休得无礼!’,气势竟把数百如狼似虎的兵士镇住了,众军恭恭敬敬地把她送到先帝处,聊起来,倒是确实知道她父亲,但只是点头之交罢了,不过没想到,皇上却对她一见倾心,成就了一段姻缘。”

“倒是个奇女子”,万素飞叹道,“可跟皇上这段姻缘也怪了,难不成这女子是天姿国色?”

“眼睛挺好看的,但整个论起来,容貌大概中上等人而已。”

万素飞一脸疑惑,惊道,“你说,皇上自己的意思,娶了一个有过婚史,带着儿子,又不很漂亮的女子?”

“还不止呢”,曲念瑶笑道,“那女子比他大八岁,跟自个的儿子还有皇上站一处,一眼看去跟姐弟仨似的。”

“那皇上娶她是做做样子,反正愿意做景王侧室的身家清白的美女也多的是,对不对?”万素飞显出释然的神色,笑道。

不料曲念瑶的话又再次惊诧了她,“那时候皇上还不是景王,不过好像就这么一个女人,因为听说过,一次先帝和先太子取笑他,在酒席上故意就给他一盘素菜,别的不让他碰,他也笑着都吃光了。”

“咱俩说的是真是一个人么?”万素飞圆睁了眼道。

曲念瑶笑起来,“你这样听着,可能是怪了点,不过我看见那一次,倒是觉得他俩挺配的,听说皇上小时候性情燥得很,跟这女子在一起后,心性稳了许多,才建了不少功勋。”

“那这女子怎么死的?”

“听说是大周立国之前,突暴病病故了。”

“我也打听过她的事,一点消息都没有,你却怎么知道这么多的?”

“好歹我也在宫中呆了些日子好不好,若这点利用价值都没有,真枉费你来扶持我了”,念瑶笑笑,又说,“倒也难怪你打听不到,想必你也知道,皇上不是先帝亲生,做景王时本来留意的人不多,而去年初又生件事,连我们这些知道点儿的都不敢谈了。”

万素飞“嗯”了一声,表示知道周荣不是亲生这点,旋即又惊问,“年初那是什么事?难道就是你让我不要跟皇上提她的原因?”

曲念瑶点头,说,“不是说皇上跟她感情很好么,去年一场宫宴,有个梅宝林就去拍这个马屁,做了什么歌功颂德的文字称颂已故的皇后,可皇上听着听着,脸色就不知道怎么不对劲了,梅宝林看着不好,又少不得硬撑着念完,结果最后皇上不知怎么就失控了,一把将手上的酒觞丢出来,可怜梅宝林也是霉运当头,太阳穴上正着,竟然香消玉殒了,后来皇上也是追悔厚葬,可毕竟从此以后,没人敢再提睿德皇后半个字。”

万素飞听得一愣一愣的,这皇上的行为咋这么诡异呢,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诡异的家伙这时正在金殿上,连打了三个喷嚏。

然后他举起一只手来,示意前头正要说话的两人继续。

于是,一个绯袍秀士先开言道:“臣以为,天子脚下,目无王法,冲击粮仓,公然抢夺,必当严惩,以儆效尤!”

“刘大人此言差矣,凡事岂会有果无因?黄河决口,洪水泛滥,千里沃土,化为汪洋,灾民家破人亡,衣食无着,纵有违法乱纪之处,不过是为了身家性命,微臣以为,当怀仁爱之心,从轻落,以彰皇上体恤生民之德才好”,另一个长须官吏反驳道。

“傅大人以为天下只有你是体恤生民的么?”秀士冷笑道,“皇上已经调遣官军,第一时刻前往修堤治坝,为灾民重建家园,又开太谷、廪实二仓,早晚施粥,殚精竭虑,实为灾民,此情之下,犹有暴民抢劫,可谓大逆不道,若不严惩,何来法制?只怕普天下的人,受了灾便去抢劫了!”

“刘大人这话真是‘何不食肉糜’也”,长须者反唇相讥,“乱世日久,官军骄纵,治水本是他们分外之事,即便多给那一二分赏银,他们也并不十分尽力;何况,灾民数以万计,纵开二仓,也是杯水车薪,泥涂之泮,尽有饿殍,野菜树皮,连根不剩,更有哀哭遍野,易子而食,刘大人统统看不到吗?”

周荣摸摸额头,心说把这些都说出来傅明你这死老头还真不给我留面子。但当然并不是真的怨恨,这两个都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直臣,穿绯袍的叫刘斐,官拜六品刑部员外郎,按制六品不能服绯,那绯袍还是他特赐的,刘斐此人果决坚毅,最尚韩非,主张一向强硬,虽然有时失之峻苛,在乱世里,倒也自有他的效果在;长须者名傅明,官居五品参议,尊孔孟,主张仁孝,也有时会失之迂腐,但难得敢于犯颜直谏,算是传统意义上受人尊敬的文官。这二人的针锋相对,倒也不是第一次了。

“臣以为,当今之计,当在太谷、廪实二仓之外,增开黄粱、拓粟,加大赈灾之力……”,傅明继续说道。

但他的话还没完就被另一个红脸汉子,兵部尚书李匡狠狠打断了,“傅大人,那是军饷!”

“军粮又怎样?若赈灾得力,不止汴京之民可安,周边高唐、西秦之民心亦会向我大周,古云,得民心者得天下,相权之下,孰利孰害,岂不见哉?”傅明大声反驳。

三人争执不下,最终一起跪请圣裁。

圣裁、圣裁,周荣心里骂,你们不知道,我就知道了么?

他承认刘斐说的有理,无法不立国,在天子脚下的暴乱行为,肯定要惩处;但另一方面,傅明所说也是事实,这次的暴乱,确实因为许多灾民已经没有生计,一味严刑峻法,只会带来反效果;至于开仓的问题,傅明大原则上没有错,西秦国主暴虐,伐秦之时,秦民主动做向导间谍,使周军兵不血刃而得数城,这个甜头,周荣自己也是尝过的,但毕竟民心这个东西不是实刀真枪,这个时局,也实在不适宜高唱理想,军粮,是敢随便动用的东西么?

最后,在这天的朝堂之上,周荣暂时给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反正黄粱仓已经受袭,便索性将其也开放赈灾,其他问题暂时搁置再议。但他心里也清楚,这不过是治标不治本的方法,在晚上回宫的路上,心里还一直反复思索着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