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安港的地势并非一马平川,最高的一处山丘上,矗立着白色大理石的行宫,四方各有十二根立柱,比起大周宫殿的金碧辉煌,别有一种简约却巍峨的味道。

半旧藕色的裙裾,穿过道道珠帘,最终进入有高高穹顶的一个房间,跪下去,“臣谢连参见帝君。”(他们口中的自然都是南鲛的语言,方便起见,用汉话表述,以下同理)

“谢侍梳起来吧”,坐在那里的帝君微微转过头来,看着入内的女官,淡淡笑了一下道,“今日你要辛苦些了。”

“岂敢,是微臣的荣幸”,女官躬身回答,语气庄重,随即上前,解开帝君松挽的髻,一头光泽卓然却已经花白的长便瀑布一样垂下来。

在南鲛,侍梳是品级不低的女官,其中很重要一个原因,是她们要经过集体的训练和考试,去梳一种叫做冕的式,看谁做的最好,才能被选上。

而这种式,其实正式梳用,一般一生只有一次,那就是选嗣大典的时候。

不过,今天,是谢连第二次为帝君梳这个式。

在青梵帝的丝上游走的双手依然白皙修长,看见的人多会说一声,谢侍梳年轻时一定有好漂亮一双手呢!

可惜,这也说明她已经不年轻了……

“谢连啊,有二十多年了吧?”,帝君突然开口,眼睛微闭,语气淡淡的,却藏不住一丝感伤。

“回禀帝君,有了”,谢连一惊,没想到帝君会主动提到这件事,旋即中规中矩地答道。

她不敢多说,因为大家都知道,这是帝君心里的一道伤。

青梵帝已经在位五十年,期间国富兵强,人民安乐,在很少出昏君的南鲛国,也算是最优秀的几位帝王之一。可惜,在儿女方面却缺乏福气。

她曾有一子二女,儿子从小体弱多病,二十五岁上留下两个孙儿之后,到底驾鹤西归。

余下两个女儿,帝君曾私下表示过,长女玛琳做事强横,却有不择手段的倾向,次女玛依那虽然慈悲仁爱,又太过柔弱温婉,二人都不够适合继承帝位。

但在各方面压力下,二十三年前,到底还是举行了选嗣大典。

南鲛的选嗣,借鉴了雄鹰一定把小鹰赶出巢穴让其学飞的模式,皇子公主满了十五岁,就会被秘密送到民间去,让他们各凭自己的能力闯出一片天空,在至少满二十岁后才准许回宫。

回宫时间没有上限,只要在选嗣大典召开之前就行,为了让自己竞争力再强一些,磨练到三十余岁再回去的不在少数,更有甚者,有皇子去店铺做学徒,最后现自己原来兴趣在此,放弃皇位,而成为一代富可敌国的大商,也传为佳话一段。

而为了确认身份,孩子身上都会带一件皇家的信物,想要回宫时可以拿出来向官府求助,但是一旦拿出来,就等于亮明了身份,不能再参与这个竞赛,如果当时这名皇子/公主年龄在二十岁以下,将视为自动永久放弃继承权,更别提那些一开始怕苦不愿意下去的。

因为南鲛实行一夫一妻,除了一些特例需要特殊处理,正常情况下孩子的年纪不会相差太大,多是由在位皇帝或帝君大致核定一个合理平均值,召开选嗣大典。

大典召开之前,各州府张贴告示,通知民众,如果还有在民间的皇子或公主知道情况,也会迅赶往朱安港,参加大典。

大典之上,诸子需要向帝君以及上下阁会拿出一件他们认为最值得拿出的东西来证明他们的能力,并且辅以必要的阐述。上下阁会有选举的权力,而帝君虽然有最终的裁决权,却也不能罔顾民意。

所以每次大典几乎都是很热闹的,未来的皇帝帝君们拼尽全身解数去竞争,去阐述,去证明自己配得

位置,而讲到精彩处,广场上围观的民众也会给与热

除了二十三年前那次……

谢连还记得,由于青梵帝的儿子身体太差,当时已经处于弥留,那天的大典,大家心中都觉得是二女之争。

然而,从清晨等到午夜,只有皇长女玛琳早早回来,次女玛依那却一直不曾露面。

上下阁会商议后达成一致,认为这就算后者弃权,储君可以直接确定。

提案送到青梵帝手中时,谢连却永远忘不了她当时那种眼神。

她看着丽冠华服的长女,目光好像犀利得可以洞穿一切,可那锐利中,又带着疼痛的伤。

……

调查很快展开,结果震惊全国,居然是玛琳买通关节,知道妹妹的所在,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将其沉入海中。

帝君勃然大怒,亲手下令处死自己仅剩的女儿,朝臣劝慰,说国家不可没有储君,她却强硬地表示,从孙辈中重新选嗣,余地更大!

只有谢连知道,那短短一月中,帝君的头上多出多少白,做了三次母亲,却没有一个儿女能最终承欢膝下的孤单。

后来有数次,有人来报告说见到失踪的玛依那,但每次都是一场空欢喜,不是官员冒失弄错,就是有人贪图权位胆敢冒充。有一次,那前来的女子长相与玛依那当真有八分相似,说是撞到了头忘了以前的事情,帝君差一点就要相信了,后来还是被大内检官验出,所带的皇家信物是仿造的,结果那是谢连记忆里帝君第二次雷霆盛怒,几乎从不执行连坐的她,将那假冒者全家都处以死刑,亲族流放到极北之地。从此,再没有人胆敢前来,年复一年过去,往事渐渐尘封。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如今帝君的孙儿辈,最小的也满二十岁了”,谢连看着穿过白的干瘦手指,难得地附和着感叹一句。

“希望这次的四个孩子,都平平安安回来就好。”

帝君说出这句,轻轻皱了下眉头,因为觉得自己失口了。身为一国之君,面临着关系着国家前途命运的下一任选择,这么说未免太不像话。

谢连却笑笑,静静地继续梳她的头。

淡淡的温暖淡淡的感伤都在沉默中流走,白被一绺绺束起,再精心嵌上璀璨的宝石。

式就要最终完成的时候,外头一个侍女前来通报,呈上一张羊皮折子。

青梵帝拿过来,脸上的神色突然生剧烈变化。

谢连因为在帝君的身后,虽然也会避嫌,还是不自觉地扫到内容。

她的心也狂跳起来。

奏折上说,官船巡逻的时候,抓住一名带有皇家信物的年轻女子,按外貌年龄看有可能是小公主的女儿,因此送消息来请帝君定夺!

“冒充玛依那的不算,现在居然有冒充玛依那女儿的了!”,青梵帝声音不高,却带着隐隐的怒气,向那侍女道,“这种事情出过多少次?今天又是甚么日子?军方应该知道如何处理,不要来烦朕了。”

侍女道了声“是”,就要出去。

这一瞬间青梵帝突然听见身后低低一声“帝君……”

“谢连,你有话说?”,女帝有些奇怪地转过头,谢连是个聪明通透的人,却偏于明哲避祸,很少听到她有什么意见。

“帝君……”,谢连也在怀疑自己该不该随便表议论,尤其是在这种敏感问题上,可终于还是说了下去,“微臣斗胆……”

“帝君见她一面,若是假的,不过气一两天,不见,也许日后想起来,心里总会有这样一个事情搁在那里的……”

女帝沉默半许久,脸上的肌肉细微地扯动,最终,却还是转回来,向站在门口正不知该不该出去的侍女招了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