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郗愔带着谢立儿按照先前所定,乘上马车,赶往边城。却是对昨晚紧急变故半点不上心的模样。

谢立儿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的问道:“陛下遇刺,王爷不用赶去看看么?”

“哦?”谢立儿便不再多问了。

郗愔不想跟她讨论朝堂之事,只淡淡道:“无事,翟冉与叶岑风已去往阳都。”朝廷定下迁都旨意之后,阳城便改为阳都。

其实昨晚之事,不过是皇帝自导自演的一出闹剧,妄图以此事获罪郗愔,摆脱郗愔的控制。他的想法是好,但他太过急切,在自己没有实权的時候跟郗愔叫板,这样的做法,其实除了让他自己死的更快,处境更艰难,根本不会有任何作为。

此時翟冉和叶岑风过去,便是要给皇帝一个教训,让他好好掂量掂量,我郗愔即便只派麾下一员,也能让你倾力一搏的谋算化为乌有。他不亲自到位,除了轻视讽刺皇帝,便是想让他仔细体会下他郗愔的实力?

然而,这样的朝堂变幻,他是不会对一个后院姬妾解释的?这是他的观念与坚持。

就连沈心,要不是当年在混乱之地自幼结识,知根知底,郗愔也不敢将她培养成统领三军的将军。沈心在他眼里,其实根本就是一个男人……

从郗城到边城,只需一日路程,傍晚的時候,已经到达驿馆。这个年代还没有私人开的客栈饭店,只有剑客士人聚集的酒肆,官办的驿馆。

谢立儿下车,就见有过一面之缘的王总管走了过来,一脸诚挚的道:“丽姬,可还记得老朽?”

“记得,你是账房?”谢立儿笑着道。

“丽姬在筹算一道,堪称惊采绝艳,在下崇慕之至,请受在下一礼

。”说完,深深给谢立儿行了个九十度弯腰的插手礼。

“老先生过奖了,丽姬愧不敢当。”谢立儿有些尴尬的侧身,汗,就一点加减乘除的运算,竟然被人推崇了……

郗愔下车,看到王总管给谢立儿行礼,并未说什么,嘴角含笑当先走入驿站。

因为有侍卫骑快马提前来打点,所以他们进驿站的時候,饭菜已经上桌,看起来相当诱人,尤其对一早起来粒米未进的谢立儿来说。

可是到了吃饭的時候,麻烦又来了,因为几人都是轻装简行,郗愔并未带婢女,除了谢立儿以外,队伍里根本就没有女子。

因此,伺候某人吃饭的活计自然就落到她的身上。

这该死的封建等级压迫制度,谢立儿眼睁睁看着桌上的饭菜,只得拿起碗筷,伺候郗愔用饭。

郗愔见她一副笨拙的样子,根本就是不会伺候人的,暗叹一声,这样一顿饭得吃到何時?算了,今日就不跟她计较了,“不必伺候了,坐下来一起吃。”

谢立儿心里一松,笑着道谢坐下,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

第二日,车队继续赶路,夜里的時候,已经到达另一座城池,郗愔这才告诉谢立儿:“如今我们已经在混乱之地,后日我需参加‘珈蓝宴’,你随我一起?”

“珈蓝宴是什么?”谢立儿从未听说过。

“南北商者剑客士人贤者聚集的盛会。”其实是因为南朝北国分立,再加上经常战乱,关系紧张,有人便在混乱之地办了‘珈蓝宴’,每年一届,收到帖子的人都可以来。

谢立儿还是很疑惑,她显然觉得郗愔的目的不止于此,能让他亲自来参加一个宴会,足以说明他的重视。

然而,他不多解释,她便也不多问。反正只要与自己没关系,她都能高高挂起。

“明日我要从北地商贾手中购马匹、生铁和药材,这是最新的消息,你与王总管先估价

。要能保证尽量多的买下,且不能亏损过多。”郗愔又道。

怪不得要带我来这里?谢立儿心中恍然。若不是自己偶然展露了算术方面的才能,恐怕郗愔未必会带她来。想到这里,一時不由悻悻。

这个時代,根本不是由女子可以自由发挥的年代?

将郗愔给的资料看了一遍,谢立儿对‘珈蓝宴’产生了一些兴趣,暗暗咋舌,这分明是古代版的世博会嘛?只不过这珈蓝宴有局限姓,阴私勾当也不少,因此,充分展现了这个時代的特色。

北国南朝相互势不两立,然而很多物资却是需要到对方那里获取,比如北国需要南朝的粮食、织锦绸缎、权贵喜欢的奢侈品工艺品。而南朝则需要北国的马匹、棉花、铁矿、药材,因此,作为中间地带的混乱之城,便成了两方暗地中交易的场所。而珈蓝宴,便是这交易中最大的盛会

与王总管谈话中,谢立儿还了解到,珈蓝宴还是一个人才市场,有识之士和剑客,要找明主投靠效忠。而权贵们也在寻觅良才门客,珈蓝宴便给双方提供了这样一个平台。

王总管却暗暗心惊,通过和谢立儿接触,觉得谢立儿无论才学还是见识,都远远非一般女子可比拟。就算一个百年世家,想要培养出一个才色双绝的女子那也是异常难的,可丽姬据说只是柳亓私生女,实在太不可思议,对谢立儿的真实身份又有了更深一层的怀疑,觉得自己该找机会跟王爷说说这事?

第二日下午无事,谢立儿便想出去逛逛,给郗愔请示后,找王总管要了一身男人的士子袍服,带上一个护卫低调的出了驿站。

城中街道还算整洁,谢立儿转了一会儿,觉得店铺没什么看头,看到一家名叫“锦绣书馆”的店铺,才发现原来是卖书的,便信步走了进去。

书馆内静悄悄的,一排排的木书架整齐摆放,上面有纸质书籍,也有竹简、羊皮的所制。许多儒袍学子埋首在书海之中,连进来一人也不曾发现。

柜台后面的老板见谢立儿故意穿成男装摸样,又站在书架前张望,没有丝毫选书的意思,一双眯眯眼闪烁精光,抚着山羊胡须,十分猥琐的凑了过去。

他抬起宽袖掩住嘴巴,凑到谢立儿身边,“姑娘,可是要找书?”言语间故意将“书”咬字很重

谢立儿这才注意到他,老板留着三羊胡子,不笑的時候还有几分儒雅,一笑起来,觉得猥琐至极,满面的褶子几乎能夹死苍蝇。

被识破女儿身,谢立儿没有丝毫尴尬,她不会易容,不会指望自己穿了男子袍服就能真被人认成男人,如此穿着也只是为了方便行动而已。此時见老板好心过来询问,便点点头,自己确实需要几本风土人情方面的书籍。

老板见谢立儿点头,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了,山羊胡子颤个不停:“有,有,小娘子请随我来。”

谢立儿不明白为什么别人可以随意站在书架边挑选,她却需要去别处,不过想到可能是古代男女有别,便随着他去了。看着店老板瘦小而又猥琐的背影,白苏深深觉得,一件儒袍穿在他身上,简直太糟蹋了。

“小娘子面生,可是头一回来小店?”老板将谢立儿引到屏风隔断的里间,请她坐下。

谢立儿点点头。

老板笑的更猥琐了,笑眯眯的拿出几本书册,“小娘子,你来我这店里,可是来对了,这是本店新出的画册,名家所绘,绝对物超所值?”

自己是来买书的,不是买画册啊??谢立儿很无语,但还是接过来,想看看这个世界的名家之作是个什么水平。

拿过一看,顿時傻眼了,封面上三个大字——《美人图》,翻开,第一页便是一个侧面的出浴美人,第二张便是床榻上横陈,后面更是动作一个比一个撩人。不过因为这个時代绘画都是平面的,人物比例也不太对,在谢立儿看起来倒没什么。

老板见谢立儿表情,忙道,“小娘子如果第一回看,不如先看一些传记,写的可是前朝最美貌的瑶姬和各权贵之间的故事。”

美人?裸图?联想到老板的推荐,谢立儿已经完全了解了,这根本就是自己一直想干但没干成的“成人教育”事业啊?

她终于明白自己一进来就被推荐黄书了,感情是自己穿了男装遮遮掩掩,一副想进又迟疑的模样,自然被理解成是干这种勾当的

“老板,我想你弄错了,我只是想买几本介绍人情风俗的书。”将画册递回去,谢立儿道。

老板疑惑的接过书,虽然不知道谢立儿为什么不买了,但还是满足要求的道:“鄙人这就为小娘子挑选。”

一共买了三本书,谢立儿准备返回驿站。刚出书馆,便听见街道上一阵**,两队穿着铜色铠甲的官兵匆匆而来,街上的行人赶紧靠边站着,为他们让路。

“是尊者府禁卫军?”一旁士子突然低呼。

“别胡说,尊者府的禁卫军,来此做什么?”

“这个你就不知道了?”那士子将声音压低,“听说前段時间尊者府混进了贼子,那女子一度是尊者宠姬,此次据说盗了尊者府镇府之宝,现如今少主调动禁卫军全城搜捕。”

此人话音才落,四周一静。一名二十岁上下的伟岸男子朝这边走来,一身玄色戎装,绛色披风罩住健硕的身材,身姿挺拔如苍松,气势刚健如骄阳,入鬓的剑眉下一双眸子暗如夜空,深若幽潭。

当他站定在時,谢立儿觉得四周温度似乎下降了,每个人都似被冻住一般,连喘气都小心翼翼,竭尽全力的抹平自己的存在感。

不等他进门,书店老板已经点头哈腰的迎了上来:“少主大驾,有失远迎,真是罪过啊,真是罪过?”

谢立儿一惊,原来此人就是那个尊者的儿子啊??当真是有王八之气。

“店主,命人将此图绘制三百份。”那少主直接将手中卷轴递过去,行动间丝毫不脱离带水,一句客套话都没有。

“您放心,明早便给您送去。”店主一脸小心翼翼接过画轴,塞进袖子中。

“如此甚好。”那少主转身,姿势干净潇洒,绛色披风无风自舞,犹如战火燎原。

来到这个世界,谢立儿前后也见过不少将军类的人物。譬如妖艳如修罗的郗愔,谢立儿没见过他上战场,也无法想象他上了战场是何等模样,在她心里,总觉得郗愔有些儒将的气质,上战场恐怕也是智谋用的较多

翟冉,是如同熊一般健壮伟岸的战将,一看就知道是吃那碗饭的。沈心,则是一个另类,痞气、流氓、行事豪爽不拘小节,也是个良将。便如那曾经试图染指自己的辛丑,乃是阴戾嗜杀为主……

但是,他们却没有一个像面前的这个男人有战神之风采,面目冷硬的如用钢铸,但那风姿却让人无比热血。

那人似乎感觉有人看他,一回头,便看见门口呆愣着的谢立儿。

谢立儿被他的眼神一惊,连连后退了两步。看见侍卫站在自己身后,才舒了口气。

“你是女人?”少主冷冷的问道。

谢立儿迟疑了一下,点头。

“为何女扮男装,神色仓惶?”少主不悦的皱着剑眉,在他看来,谢立儿的行迹非常可疑。

“来人。”猛地一声大喝,几个士兵迅速的上前,将谢立儿围住。

“放肆?”谢立儿身后的侍卫正要拔刀反抗,却被少主两步上前,三两下制住了血道。

“带走?”少主的行事利落到极致,挥手就让士兵将谢立儿两人绑了。

“慢着,不知我犯了什么罪,你们为何抓我?”谢立儿再也顾不上,高声喊道:“我又没犯法,你们怎能随意抓人?”

少主一挥手,旁边一个近卫迅速上前,只听“咔——”的一声,谢立儿被卸了下巴。

“这是我主姬妾,你们竟敢放肆?”被制住血道的侍卫赶紧喝骂,却被那近卫直接上前咔——卸了下巴。

这下好了,有口不能言,谢立儿很想收回刚刚对这位少主的评价。什么干脆利落?这明明是武断自大,不可理喻……

被扔进马车,只听马匹嘶鸣一声,谢立儿和那侍卫便被带走。

这简直就是无妄之灾啊?谢立儿疼的眼泪汪汪的流,却毫无办法,只希望郗愔能快点得到消息,早点来英雄救美

不知何時,马车突然停下,因为谢立儿被绑着,毫无着力点,身子砰——的一下撞到车厢壁上,谢立儿觉得喉头一阵气血振荡,差点没一口血喷出来。

被捆着身子推进一处院子厅堂,身后那人一松手,谢立儿一个狗啃式摔在地上。

与青石地板的亲密接触,让谢立儿的下颌骨彻底伤了,一口腥甜在口中游荡,谢立儿现在想杀人的心都有了,她要收回所有对这人的正面评价?

卸去谢立儿下巴的那人上前,将她提起来,按住她的头,只听咔咔两声,下颌骨终于回归原位,谢立儿噗……的吐出一口血,喷了那近卫满脸。

下颌被卸了又装上的感觉实在难受之极,谢立儿用恶毒的眼神看着那少主,只觉得这人死一千次一万次都不足以消她心头之恨。

“我是郗王的姬妾,不是你们要找的人?”谢立儿忍住心里的气血翻腾,直直的看着主位上那人,好不容易开口说道。

少主那张脸依旧是面瘫模样,僵硬的道:“是不是自会有人辨认,如此紧张便证明你心中有鬼?”

谢立儿噎住,她看出来了,也许今日之事并不是“误抓”,而是有人故意为之。这个年代,因为某件事被冤死枉死的人还少么?这少主怕自己在街上说出郗愔姬妾的事实,便强行卸了她下巴,明明就是想将罪名按在她头上。

“郗王就在城中,我是不是他姬妾,少主自派人问询便可知。”谢立儿克制自己心中的害怕,哑声道:“我不知我哪里得罪了少主,让少主这般大动干戈,不惜与郗愔翻脸,也要将我掳来??”

“哦?那你的意思,你是无罪?”少主没理会谢立儿的说辞,只淡淡道。

“我本就是无罪。”谢立儿目光灼灼,态度坚决。

少主嘴角扯了扯,却没能露出丝毫笑意,又道:“那依你的意思,我不能杀你,是也不是?”

谢立儿沉默不言,但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那你觉得本公子冤了你?”

“倒是个聪慧女子,可惜……”少主低声一叹,声音微不可闻,站在远处的谢立儿并未听见

少主踱步过来,淡淡吩咐道:“送她去更衣?”

旁边有侍女过来,强制的带着谢立儿去了内室,换上她们准备的光鲜靓丽的华服。谢立儿心里却没有半分松懈,反而越来越凝重。

她很敏锐的知道,这少主对自己没安好心,但她现在犹如身处毒雾之中,虽然知道危险,却无法辨清前路,走出雾区。

装扮完后,谢立儿被送到偏厅,少主正在喝茶,案几上,摆着白玉茶杯,翡翠的雕成荷叶的果盘,满桌子的珍贵物品,奢华之至,谢立儿看的有些愣眼。她跟着郗愔这么久,都没有见过这般场面?qq1v。

少主见她进来,一脸惊惶却又故作镇定的模样,阳光下,嫩白的小脸上,那层细细的绒毛虚化了她的细柔五官,淡而活泼的眉毛,无来由的让他生出一种淡淡的喜悦来。

但是,这并没有让他放弃自己原本的计划

他走近她,将手中的杯子放进她的手中,在她满脸疑惑中,命令道:“摔了它?”

啊??

“为,为什么?”谢立儿被动的拿着杯子,觉得自己耳朵听错了。

“我叫赵希,是混乱之地尊者大公子,混乱之地少主。”他说完,声音渐渐变冷,“若是不想死,就听本公子的话?”

“现在,我说摔了它?”他的目光盯着谢立儿手中的白玉杯,示意她赶紧动手,没有选择。

谢立儿捏着杯子,松了下,又捏紧,如此反复,还是没松手。她不知道这个少主的目的是什么,但是危险和不安的感觉却在侵蚀她的神经。

“还不动手?”赵希催促。

谢立儿浑身一抖,狠狠一咬牙,奋力把手中玉杯向青石地板上掼去

。这玉杯是宝物,可反正不是她的,人家物主要摔,她有什么好心疼的?

啪……的一声,玉杯跌落,碎成粉末。

接着,就又有一个杯子塞在她手上,耳边赵希命令着,“接着摔?”

几乎是下意识的,谢立儿照做了。然后很快的,四只一套的杯子、玉壶、翡翠盘、各色盏碟都变成了一地碎片。而随着这种地为,她忽然感觉心中畅快起来,好像来到这个世界后一切的郁闷和忍耐在这一刻都得到了发泄。看那些每一个都值她几条命的器物碎在脚下,她爽歪了。

她呼呼喘着气,抬头望着赵希,见他微笑着站在那儿,黑色长发衬着玄色袍服,挺拔非常,却又冷硬非常。子夜般的眼睛里,有一丝笑意闪过,虽然快,却被她捕捉到了,令她讶然。

面瘫也会笑?

然而还没等她松口气,赵希弯腰捡起不知是谢立儿第几次摔坏的半个玉璧,在手指间把玩着。

“这是我父亲赐的玉璧,本公子加冠之時贺礼,无价之宝。”孤独恪突然轻声说,“可是你摔了它。”

这里的每一件玉器,都是尊者赐予,今天,这些宝物都毁在她的手里,虽然这是赵希命令的,但追究起来,谁会治罪于他?

他为什么要害她?他们从不认识,无冤无仇。

愤怒中,她瞪了过去。

都郗一只。赵希微微一笑,“本王打死个把人,不需要任何理由。但是,你如果觉得身为郗愔姬妾不是死因,那本公子就给你找一个死罪。”

谢立儿很无言。

“我是不是该感到荣幸?有这么多宝物为我陪葬……”谢立儿看着地上碎了一地的玉石碎块,嘴里异常苦涩。

“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我一定要死?”谢立儿看着他,问道。

别人无缘无故要她姓命,她总该知道原因?为了要她的命,竟然不惜打碎这么多的珍贵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