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洛儿受他欢乐的情绪感染,面上也绽出笑容,问道:“怎么啦?”

段拂伸手自棺中取出一把鲨鱼皮鞘、铜兽吞口的长剑,三指搭住剑柄,轻轻一拉。

剑刃方才出鞘一尺上下,傅洛儿便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禁不住“啊……嚏”、“啊……嚏”连打了两个大喷嚏。

她杏眼圆睁,吃惊之极地盯着这把神光湛然的长剑,奇道:

“这是甚么剑?这么厉害?”

段拂指着剑柄上两个指甲大的小字,微微笑道:

“咱们有救啦,这把剑正是传说中的倚天剑!”

傅洛儿浑然不解其所谓,睁大一双美目,如坠五里云雾之中,但知道凭这把锋利得神乎其神的宝剑,自己二人脱身是绝无问题了。

这把宝剑正是倚天剑。

南宋年间,大侠杨过无意中得到前朝“剑魔”独孤求败遗下的一把玄铁重剑,藉之纵横江湖,威不可当。

他退隐江湖之后,将这柄重剑转送给大侠郭靖之女郭襄。

其时大侠郭靖与其妻黄蓉坚守襄阳,以抗蒙古强敌入侵,黄蓉知道以一城之力,终难抵御蒙古兵百万虎狼之师,城破成仁势在必然,于是聘请高手匠人融了玄铁重剑,铸成一把屠龙刀,一把倚天剑。

这一刀一剑到了元末,惹出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武林变乱,屠龙刀被明教教主张无忌所得,倚天剑则断不复续。

伺后,倚天剑重又铸成,被一代奇侠段子羽所得,传到风清扬手中。

那风清扬剑术通玄,纵无倚天剑已可横行天下,有了这把剑更加如虎添翼。

到得他封剑归隐,这把倚天剑一直陪在他的身边。

段拂拿着这口倚天长剑,摩裟爱惜,无法形容。傅洛儿忽道:

“咦,那边有一叠白纸,不知写的什么?”

段拂将宝剑放在一旁,拿起那叠纸,只见质地轻脆,色作微黄,显是陈年之物。

头上一页写着三个大字“剑冢记”,字迹挺拔,风骨俨然。段拂心知这是前辈手迹,拜了两拜,读了下去,只见上面写道:

“余艺成下山,寻访恩师,年甫一十九岁;纵横天下,持一剑与天下英雄争锋,年甫二十四五岁;封剑归隐,不问江湖之事,年甫二十九岁有奇。

“是时,余偕雪儿、小蛾、秋梦三女耕樵垂钓,读书饮酒,弹棋作画,见者无不惊为神仙中人,情景历历,宛如昨日。”

段拂想象前辈风烈,不禁神往,心道:

这位风前辈出道十年,不知做下了多少惊天动地之事,看他言语,也是个多情种子,用心痴绝,可惜究竟是怎么回事,世上怕已无人知道了。

段拂痴想片刻,接着读了下去:“忽忽五十年过去,余以耄耋之年,膏肓之症,卧此石棺之中,遥想平生逍遥雄武,欣喜哀伤,有如一梦。

“因作此《剑冢记》,既以之记剑,复以记余生平。须知余毕生与剑为伴,是人是剑,是剑是人,常自恍惚。当年庄周梦蝶,醒后不知是蝶是庄周,余于剑道亦有此意。”

段拂心中一阵凄凉,想道:美人白头,英雄末路,最是人间难堪之事。

这位风前辈一世之雄,结局也只落得如此寂寞。

然则世人名缰利锁,追尘逐臭,到头来岂不也是大梦一场?

傅洛儿见他发呆,碰了碰他的臂膝,柔声道:“你没事么?”

段拂从呆想中回过神来,笑道:“没事,我在想他信上的意思。”

傅洛儿笑道:“是什么意思,说给我听听好不好?”

段拂将风清扬文中的意思和自己的感想向她解释了一番。

傅洛儿听了,不禁呆在当地,想了

一刻,痴痴地流下泪来,低声吟道:

“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处来兮何所终?”

段拂博学多才,知道她口中吟诵的乃是波斯国大诗人蛾默所作的诗句。

刹那之间,两人俱各无语,想到生死无常,一人飘飘入世,实如江河流水,不知来自何处,不论你如何英雄豪杰,到头来终究不免一死,飘飘出世,又如清风之不知吹向何处。

不知不觉中,两人的手握在了一起,段拂只觉掌里傅洛儿的纤指寒冷如冰,微微颤动。

过了良久,段拂忽地长身而起,一声长笑,道:

“别再想这些事啦!就算真的生不足荣,死不为辱,咱们也不该白白地把命送在这里,还是赶紧出去的好。”

傅洛儿兀自沉浸在这种宛转低徊的境界之中,低低地道:

“你且把他这篇文章看完罢,看看上面还说了些甚么。”

段拂点点头,往下看道:“冢中计有四剑。倚天剑,余下山时所持,系恩师所赠,是时余剑术火候尚浅,但此剑锋利之极,震慑敌胆,江湖纵横,已然罕逢敌手。

“青钢剑,余二十二岁后所持,剑质平常,但剑法之用,存乎一心,余持此剑南下姑苏,北上华岳,唯在慕容参合庄中败过一次。

“竹剑,余二十九岁时于华山绝龙岭习得圆圆剑法,自是深明剑道,进乎技艺,草木竹石,遇之无不成剑。

“伺后虽不再与人过招,但自信于剑道领悟之深,当世难作第二人想……”

段拂看到此处,又是喜欢,又是欣羡,心道:这位风前辈坦坦荡荡,胜就是胜,败就是败,所说自无虚言。

他剑术通神如此,不知我哪年哪月也能练到这样地步。

他检视棺中藏剑,那柄青钢剑果然寻常,旁边放着一枝三尺多长的细竹子,尖端削作剑形。

他伸手提起,“喀”的一声轻响,竹剑断为两截。原来历经数十年风雨,竹质早已朽坏。

他又是讶异,又是钦佩,暗想:这位风前辈持此二剑,睥睨天下豪杰,当真是匪夷所思,难以想象了。

再看到旁边时,不禁一怔。

原来该放着一柄剑的地方现下空空如也。

他略感奇怪,想道:

风前辈明明说有四柄剑,这一柄却到哪里去了?

莫非被人盗去了不成?

然则倚天剑是兵刃中至宝,为何又没有被盗?

思之不解,拿过那篇《剑冢记》又读下去,只见上面写道:

“……无剑,四十岁岁后,余于剑道领悟益深,有形无形已无分别。

“武学即心学,剑学亦心学,则无剑胜于有剑,心剑胜于手剑,此武学万世不易之理也,但不足为浅俗人道而已。

“余以旦夕辞世之身,作此小记,以泄胸中磊块。

“茫茫大化,情何以堪,但内省平生之行,俯仰无愧于天地,则明日身处何地,均不足数。

“丁七卯月望日风清扬白。”

这一页越写到后来字迹越弱,到了那个“白”字,若有若无,几如枯笔。

段拂想了一会儿他说的“无剑胜有剑”的道理,又遥想他写下这些字的心情,胸中喜悦、哀伤、豁达都有。

这一叠纸到此只用了五页,段拂翻到第六页看时,只见上面写道:

“独孤九剑总决”,底下用方方正正的小楷写道:

“独孤九剑以伏羲六十四卦为根,以先天三百六十卦像为苗,非深通易理者不能解”,再下面就是“庚转壬,归妹转同人,无妄趋大有”之类的卦像口诀。

段拂心想:自己得见独孤九剑剑谱,那是不世的奇遇,但是自己误打误撞,闯

进了风老前辈的墓,借他宝剑一用,脱得两条性命已是天幸,无功不受禄,又怎好未经允可便学他老人家的功夫?

当下将剑谱捋得整齐,重又恭恭敬敬地放回石棺之中,合上棺盖,默默祷告道:

“风老前辈,晚辈误入此地,须借您老人家遗物一用,一俟出去之后,定将倚天剑原壁奉还,不敢相欺。”

祝告完毕,他长身而起,招呼傅洛儿道:“咱们出去罢!”

这时火折子已快点到尽头,两人转身由来路出去,关好了墓地的石门,向前走了一刻,便到了适才枯坐的洞窟下面。

此时天已大亮,地面上房舍被炸的硫磺气息还未散尽,随着清风丝丝送了下来,两人闻在鼻中,精神一振。段拂挥动宝剑,壁上岩石如同糟竹朽木,应手而落,不数下已划出了两个可容脚踏的石磴,好似台阶一般。

段拂两脚撑住石壁,再向上砍去,无一时,身子已上升了四五丈。

剩下的四五丈距离对他便不算甚么,轻轻一扭身,好似陀螺一般划了几个圈子,已轻轻巧巧地落在了地面之上。

傅洛儿仰头观看,见他身法美妙,不禁喝了声彩。

段拂向她温馨一笑,到残垣坏屋堆中取了一根长木,竖了下去。

傅洛儿双手把住,段拂左右换手,大木交替上升。无一时,傅洛儿也到了地面上。

两人得脱险境,欣喜无比,俯视下面,洞窟黑漆漆的,似是见不到底,举目四望,云白天青,回想起昨夜种种,恍如隔世。

过了一刻,段拂道:“现在咱们出来啦,你要到哪儿去?”

傅洛儿垂头不语,半天才低声道:“我……我不知道,我没甚么地方可去。”

段拂默然,这异国少女古灵精怪,可是身世可怜,举目无亲,自己救下了她,如何安置于她倒是件大为头痛之事。他计议未定,傅洛儿忽地展颜笑道:“我有地方可去啦!”

段拂一喜,隐隐又有几分失望,道:“哪里?”

傅洛儿神神秘秘地曲起一根指头,低声道:“君山!”

段拂吓了一跳,道:“君山?”

傅洛儿甚是得意,道:“是啊!这班乞丐强盗抓走了你的漂亮姑娘朋友,你自然要去寻他们算账要人,君山是一定会去的。

“你救了我的性命,现下你需要帮忙,我自然要陪你上君山去走一遭喽!”

段拂急道:“你的好意我心领啦,可是我上君山并非是游山玩水,一言不合,便要与全丐帮的人打上一场大架,到时候怎生能护得你周全。”

傅洛儿面有不悦之色,道:“我自然知道不是去游山玩水,可是谁又要你保护?我自己有手有脚,难道就不会打么?

“再说,我现在无处可去,来到中国五年,第一次遇见你这么好的人,你说,我不跟着你走还会跟谁走?”

她这番话理直气壮,侃侃而谈,直把个段拂听得哭笑不得。

他这才明白,眼前这少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又是聪明又是刁蛮,娇滴滴的可不好对付,不禁微笑道:

“听来倒有道理,可是你这样一个小姑娘也能打?我可不信。”

傅洛儿笑得连鼻子都翘了起来,得意地道:

“没看出来罢!我的功夫比你自然差得远啦,比那班乞丐强盗却不差。

“要不是他们人多,又使上了什么‘点穴’的古怪法子,我才不会被他们抓来呢!”

段拂确然没有想到会有此事,只以为她在大开玩笑,不由微笑道:

“那好,咱们来过几招,你若直会武功,我就带你上一趟君山也自无妨。”

傅洛儿大喜,拍手道:“是你说的,可不许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