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茅草上的力道已消去十之七八,余下的二三成亦足以将关关桃枝震脱出手。

关关骇了一跳,一招“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腾身从茅草上翻过,绿衫在空中划出一个美妙的圆弧,茅草在她身下疾射而过,“笃”的一声,竟钉入她身后的一颗桃树干。

关关立定身形,暗道一声“侥幸”,她手中使的幸而是一根桃枝,与茅草轻重悉合,铢两相称,倘若自己也持的是一根大桃树,或者赤手空拳,那可当真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司徒水照虽并不指望这一招能伤到他二人,但见他们举重苦轻,竟然将自己杀招如此轻易破解,仍不禁心头大震,同时胸口伤处隐隐作痛,暗自忖道:

今日之战宜从速解决,事已至此,我又何必隐藏甚么?

心头才一动念,手上早掣出一张尺把长的铁弓来。

这铁弓甚是小巧,手工也极精致,只是没有了弦,看去有些突兀。

段拂与关关看见这张弓,刹那间只觉呼吸也止住了。

段拂失声道:“这是无弦弓?可是……可是……”一时想不起下面要说甚么。

司徒水照冷笑一声,道:“与你在罗天府中看见的无弦弓不同是么?

“教你个乖,记着罢,无弦弓共有一十八张,最大的挂在府中,长有五尺八寸,最小的长有六寸,我手中的这是第十五张。

“各张弓大小虽异,运使方法却均相似,懂了么?”

他再次藉说这几句话的工夫调匀真气,这时左手如抱婴孩,右手虚悬在弓弦之处,喝声“开”,不知怎的,这张无弦铁弓竟被全然拉开,有如满月。

说时迟,那时快,他左手一松,叫一声“去!”五缕劲风应弦而出,呼啸而至!

有关无弦弓的事迹,关关只是听段拂讲说这数句,段拂本人也未见过无弦弓使动时的情景,种种神异,亦是得之于传言。

但是适才的“心刀”已是凌厉非常,自己等合二人之力,才堪堪与他战个平手,这“无弦弓”比“心刀”更要厉害得多,当无可疑。两人一见他松手,便知不好,段拂喝一声“退”,两人捷如飞矢,向高坡上疾驰而去。

这“无弦弓”的原理与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约略相同,但六脉神剑虽可不借助外物,劲力却也只能限制在数丈方圆之内,比不得“无弦弓”借助弓背弹力,可以及远。

段拂与关关都是当世一等一的轻劲,瞬息之间已掠出十致丈外,但耳后依旧“呜呜”作响,那五道无形气劲破空而来,其势竟不少衰。

段拂大惊,喝道:“伏下!”两人奔驰之际。身体骤然前倾,有如木棍般直倒下地。这法子果然使得。

那五道气劲笔直飞出,却不会转弯,两人只听头上“嗖”地一响,气劲直射入前方的桃林之中,“轰”地一声,十数棵桃树被气劲所撞,炸成无数碎片,连根拔出。

泥土、树枝、花瓣四面溅出,弄得段拂与关关满头满脸都是。

段拂与关关知道前招已发,后

招即至,当下顾不得心惊,手一拍,腾空而起,有如两只飞箭,齐头飞去。

他们吃亏在身边没有宝刀宝剑及重兵刃之属,单凭血肉之躯又实在无法与这等内力相抗,一时苦无善策,那也只好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了。

司徒水照见他们飞奔不已,心头不禁大怒,旋即发步追来。

他轻功本在段拂和关关之上,但这无弦弓需要凝聚全身内力方得发出,他虽武功卓绝,却也不能一心二用,既追敌,又攻敌。

待追到二十余丈远近,他陡地驻足,喝一声“去!”五道气劲再次迸出,奔袭两人后心。

段拂听到一声“去”,连忙大叫一声“伏下!”两人如法施为,这第二箭仍是炸飞了十余株桃树,没能伤到二人分毫。

如此打打逃逃,逃逃打打,司徒水照既不能追得太近再行发招,段拂和关关便有隙可乘,屡次以此巧妙身法令它走空。

不长时候,司徒水照已射出了十数轮无形气箭,三人奔出了二三百丈,除了漫山遍野炸毁的桃树,竟然一无所获。

这桃花山在此矗立了千年万年,向来与人相安,今日却合该有此一劫,只因段拂与关关在此避难,而司徒水照偏又追及,弄到它遍体鳞伤,损毁不轻。

山若有知,亦必痛哭流涕,甚或大骂司徒水照狼心狗肺,辣手摧花,那也是情理中之事。

可是不必桃花山开口相骂,司徒水照也已气得面若猪肝之色,那股一派和气的商贾风度早抛到爪哇国以北去了。

这两个小鬼如此摆弄狡狯,那也罢了,可是自己这无弦弓使动起来,向来最耗真力,只怕再使几轮下来,自己纵然得胜,也要大伤元气。

只是欲待不使无弦弓,一来别的武功奈何他们不得,二来已使到了一半,骑虎难下,又怎能换成别的招数,给两个小鬼喘息之机?

想到此处,足上发力,连跨几个大步,觑得两人后心较近,喝一声“开”,双臂用力,将弓拉成半圆之形。

这一下已倾尽全力,却没能将弓尽数拉开,手臂反而隐隐酸痛,这实是十七年前从未有过之事。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我的内力怎地消耗得这样快?

莫非天不佑我,今日我司徒水照大限将至,就要丧命在这桃花山上?

修习内功之人最畏惧的便是脱力,那意味着已经使动了本身真元,轻者数十年修为毁于一旦,重者便是死得惨不堪言。

司徒水照求胜心切,连发了十数轮无弦弓,却没想到自己先前受了重伤,内力只及平日的八成,不知不觉间已迈入了脱力的前兆境地。

他早年是绿林大盗,性格凶悍,伺后修得一身惊世骇俗的功夫,更加自负狂妄,这时虽知境地不妙,仍是忍不下这口气去,当下牙关一咬,暗道:

我纵使大耗真元,也要收拾了你们这两只小鬼,免得日后成为心腹大患!

心中思忖,手上奋起神力,“吱吱”声响,无弦弓已成满月之形。

便在此时,段拂与关关疾奔中脚

步骤停,面色大变,现出一种惨然神情。

原来三人追追打打,打打逃逃,不知不觉间沿着高坡奔上,现下已入了绝地,段拂和关关的脚步距离峭壁悬崖只剩下三尺之遥!

三尺之遥!

关关收足之际踢动了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子,那石子“骨碌碌”落了下去,好半日才听见下面传来着地之声。

两人心头一寒,前无去路,后有追兵,莫非是天绝我也!

司徒水照拉开铁弓,忽见两人如此表情,微一凝神,已明就里,不禁心头狂喜,哈哈一笑,凝力不发,阴森森地道:

“老天爷要帮我,谁也没有法子,现下你们只有三条路可选:

“一、回身跳下去。

“二、被我一箭一箭慢慢射死。

“三、若是你们肯跪下求饶,我虽然不能饶了你们,却也可以来个痛快的,让你们一箭穿心,死得不那么痛苦。

“我数一二三,你们自己选罢——”

此时天色已然全黑,他一双眸子却在夜色中精光闪闪,好似野兽要择人而噬的一般。

段拂和关关的心都随着适才那块石子落到了底。

他们也是武学行家,情知只要再有一百丈的距离供自己奔驰,司徒水照内力消耗过巨。

自己二人便可回身反扑,一举歼此巨恶于掌下。

可是没有一百丈的路了……没有司徒水照的油尽灯枯……没有反击……只有三尺之遥的悬崖……只有自己两人狂奔后的手足酸软,满身冷汗……只有三条路可以选择。而每一条都是死……

死……

死在某些人那里不是难事,比如舍身成仁的义士,比如风烛残年而又豁达洒脱的老者,甚或一些凶悍绝伦的强盗,病入膏肓的疯子,神经失常的凶手……

但是当你风华正茂,当你雄心勃勃,身负血海深仇两未报,当你身旁站着和你同样年轻的意中人等着你去拥抱,去和他(她)共同创造美好未来之时,你却要死……这个“死”字该有多么难写,谁又身临其境地想过?

死……

司徒水照的口中已喊出了“二——”

死……

段拂、关关交换了世上最深情的一瞥,这一瞥无声无息,却似已交换了万语千言。

司徒水照的口中喊出了“三——”

死……

段拂向关关笑了一笑,竟然是笑了一笑!

这一笑灿烂,凄凉、美丽,如彩虹一般划过长空,又如流星一般悄然而逝。

死……

宁可跳下去摔死,也绝不向仇人屈膝乞怜,也不让仇人痛加折磨!

他纵身飞出!向着悬崖下面,漆黑的无边无际的悬崖下面跳了下去!

耳旁是呼呼的风声,眼前是无垠的夜色,鼻端还能闻到淡淡的香气,不知是桃花发出来的,还是关关衫子上散出来的。

空气这样清新,世界这样美好,可是顷刻之间,自己便再也看不到了……段拂闭上了眼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