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衡阳府境内有一座桃花山,现下春当三月,已不是桃花开得最鼎盛的时候了,可是一眼望去,漫山遍野还都是红艳艳的。

这桃花山名副其实,不徒桃花开得多,流品更是繁丽无方,碧桃、绛桃、撒金桃、紫叶桃、重枝桃、矮脚桃等不一而足,白乐天有诗所谓“乱花渐欲迷人眼”,那还是写得轻了的。

此刻已是日暮时分,宿鸟归巢,牛羊下山,远处的山路上,一个樵夫担着两担柴禾,大步下山,口中高唱道:

“山桃红花满上头,湘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侬意,水流无限似郎愁。”

声音刚健豁亮,其中又夹杂着一丝丝的怅惘和凄凉。

这一边的桃花丛中有一男一女相偎而坐,那男子青衫布袜,坐在艳丽的桃花丛中有如一株勃勃青松。

那女子粉红衫子,越罗裙衩,生得眉目如画,清丽难言,夕阳淡淡地射在她的脸上,映得满山桃花都失去了颜色。

一阵风来,花枝轻摇,花瓣簌簌而落,似是因山上来了这样一个好女儿而欣喜,又似看见了她的绝色而轻嗔薄妒。

那女子轻声笑道:“听!这樵哥哥喜欢上了一个女子,这女子却不爱他,反而朝三暮四,惹得他愁成这样,也怪可怜见儿的!”

那男子本来笑眯眯地听着歌儿,听这女子说了句话,脸上顿时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轻轻叹了口气道:

“唉!真是傻孩子!自己都是朝不保夕,还有工夫去同情人家!”

那女子睁大了眼睛道:“朝不保夕怕甚么?我心里头只有一个你,你心里头也只有一个我,这不是比那樵哥哥快活得多么?”

那男子展颜一笑,将她揽入怀中,轻轻吻了一下她的俏脸,道:

“你说得是,不过我倒是怪羡慕那樵夫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帝力于我何有哉?

“别人不来惹他,他也没有甚么血海深仇要报,虽然偶尔苦恼一下,也是逍遥快乐。唉!不像我……”

那女子歪头想了一会儿,道:“那也不尽然,你只见了那樵夫的快乐,可是自己没有天天去做,怎知他有多少苦恼?

“比方说山势陡峭啦,下雨不能上山啦,柴禾卖不出去啦……其实所谓的世外桃源,都是富贵闲人吃饱了饭瞎扯出来的玩意儿。

“陶渊明最懂得田园之乐,不也曾被‘饥驱奔四方’么?

“你羡慕那樵夫无争无斗,他还羡慕你挥金如土,武功绝代呢!”

那男子眼睛亮了一亮,喟然叹道:“你又说对了!其实世间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倒也没有真正快乐之人,不过是各人的愁苦不同罢了!

“邓爷爷当了丐帮帮主,纵横天下,可是伤心往事总是有的,司徒水照雄心勃勃,一心要称霸江湖,君临天下,每日里算计来算计去,又何尝有一天真正的快活?

“你与父亲失散,我身怀血海大仇,这些事情自己看得比天大,其实在别人眼中也不值甚么!

“我只盼能找个安静地方,把武功练好,报了仇便即隐居,可谁又知道那一天要等多久……”

想起这件事,不由得又是黯然失神。

这一男一女自然就是段拂和李关关了。他们自金华赵府脱身出来,漫无目的地向西南行去。

他们身上有伤,一边调理一边赶路,一日只得四五十里,好在“茶字门”的内功最适于燮理阴阳,二十几天之间,两人伤势尽皆痊愈,此后路程便行得甚快。

这一月多来,两人怕被司徒水照追及,也不敢投宿住店,尽拣荒僻之处行走。

虽然寒苦一些,却未遇到甚么危险,偶尔幕天席地,**,亦是其乐融融。

少年人初识情味,犹似蜜里调油,情意自是与日俱增。

这一天来到

桃花山下,关关见到这许多花儿,又是这等美法,不禁心痒难搔,非要上山来不可。

段拂一来拗不过她,二来也觉桃花烂漫,好看之极,只好答应。

关关见他神色不愉,在心中轻叹一声,知道此事在他心中已成了一个死结,绝非三言两语所能劝解,只好暂行岔开话头,柔声问道:

“拂哥哥,司徒水照的武功真有那么高?我们两个人联手也敌他不过么?”

段拂面色凝重,点了点头。道:“我绝不妄自菲薄,但那司徒水照的武功实在惊人之极。

“不消说你我,单以功力而论,只怕九公还要逊他一筹……”

在关关的心目之中,邓九公的武功已参天地之造化,夺自然之神奇,那已是玄之又玄,无人再能望其项背的了,但她知段拂对自己不会打诳语,不由得张大了口,愕然莫名。

段拂全心全意地思索,并没留意关关惊讶神情,接下去道:

“当然,若是论到武学修为,九公他老人家实可称得上天下第一,但是他仁心仁术,不但出手之间多留力不发,武功也多为敌人剩有余地。

“赶尽杀绝的招数也并不多,所以如果真有一天九公和司徒水照动起手来,九公未必能赢得了他。

“因为司徒水照看重的并非心性的修炼,而是杀人的伎俩,更何况他的‘鬼刀’和‘无弦弓’杀力极大,我想不到用甚么法子才可破他……”

这是他口中第二次提起“鬼刀”和“无弦弓”这几个字,第一次是在与尹似村对话之时,那时关关中了尹似村的“冰蚕寒风掌”,晕绝在地,以故这还是关关第一次听见这两种武功的名目,不由睁起圆圆的杏眼,问道:

“鬼刀?无弦弓?那是甚么?”

段拂道:“我也知道得不大清楚。鬼刀有实刀、掌刀和心刀之分。实刀重在招式,诡异变幻,出手奇快,比之一般刀法起码要快十倍以上。

“当年的罗天府主蒲星就曾以‘鬼刀’之‘实刀’一刀斩下七位一流高手的首级。

“那七个人都是兵刃亮到一半便掉了脑袋,据说他们各发出一招之后身子才仆倒在地……”

关关听得伸出了的舌头缩了回去,骇然道:“瞎扯的!世上怎会有这种刀法?”

段拂道:“我原来也是不信,以为只是江湖中人夸大了的传说罢了。

“可是三年前我见司徒水照试演武功,曾经一刀削断了二十三根蜡烛,而每根蜡烛又都是好端端的,一碰才倒……

“以这样的速度来驭刀,实在称得上是无坚不摧……”

关关忽道:“那么掌刀和心刀又是甚么!岂不是比实刀还要厉害?”

段拂点头道:“正是。掌刀乃是将内力凝成无形气劲,以刀法发出,一样有切金断玉之功。

“据说这种武动本是北宋年间吐蕃国的国师大轮明王鸠摩智所传,本名叫做‘火焰刀’,不过年深日久,‘火焰刀’的原有用式已经失传。

“但现在以‘鬼刀’的招式来运无形气劲,威力恐怕只有更胜从前……心刀比掌刀更进了一层,所谓草木竹石,俱成利器,飞花摘叶,皆可伤人。

“有一次,罗天府中的一个仆人犯下大错,司徒水照盛怒之下,竟以一根长草削下了他的右臂,直到现在,我也想不清楚一根草怎么也会有这么大的威力……”

关关完全被他的诉说中这种威力无比的刀法所震慑,喃喃道: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思索了半日,她终于摇摇头,不得要领,开口问道:

“那么无弦弓呢?”

段拂道:“自我进入罗天府后,一直看到在司徒水照的虎皮座椅上悬着一张大弓,弓背乃是用精钢所制,却没有了弦。

“世上强弓

最多的为八石,也就是说双臂有四百斤气力便可拉开,但这张弓所需的力道至少在八百斤以上,这就是无弦弓了……罗天府有三宝,无弦弓列在第一……”

关关越听越是糊涂,忍不住道:“难道这弓只有弓背,没有弓弦,那怎么能射箭呢!它也没有箭么?”

段拂肯定地道:“有箭。它的箭就是内劲。”

“内劲!”关关的眼睛睁得大极了。

段拂见到她脸上的迷茫之色,爱惜地一笑,道:“你听说过六脉神剑么?”

关关笑了,她终于听到了一个自己能够懂得的问题:

“六脉神剑谁没有听过?那是北宋年间大理段家的祖传武功,需要内力极强之人将内力凝聚起来,从五指发出。

“共有‘少商’、‘商阳’、‘中冲’、‘关冲’、‘少阳’、‘少泽’六脉,据说使动起来,威不可当……”

她兴高采烈地说到一半,忽地恍然有悟:“……难道……难道……这无弦弓……”

段拂津津有味地听着她如数家珍一般讲着武林旧事,眼中所见只有她的眉毛一扬,口唇一动,秀发一飘,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和谐有度,令人心旌神摇。

在遇见她之前,他怎么也想象不到造物主怎会有这样大的耐心,将一个女子造就得这等完美,这样毫无瑕疵。

他在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道:“正是。无弦弓的道理其实与六脉神剑相同,都是将无形的气机当作有形有质的东西发出,只不过无弦弓有弓做凭藉,虽较六脉神剑受了一层拘束,威力却也更增加了三成。

据说其中最为凌厉的一招叫做‘碧海青天夜夜心’,极难练成,但练成之后,便可天下无敌,任是你武功怎样强的高手,也难逃一箭穿心之厄……”

关关秀眉一扬,道:“碧海青天夜夜心?那不是李义山的诗么?”

说着话低声吟道:“云母屏风烛影浑,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这么霸道的一种武功,怎会取了这样雅致的一个名字?”

段拂摇摇头道:“我也不知。司徒水照只告诉了我这些。当年我听说这两种功夫神妙如此,自然缠着他要学,他却道我的功力不够,学得不好,反受其害。

“我当时自然以为师恩深重,对我眷顾无比,但现下我明白了,那时我内力虽低,入门功夫却也可以习练,他不过是怕我得了真传,对我还要留一手罢了……”说到此处,仍是忍不住心痛。

两人虽然只是谈说武功,但关关却觉得说不出的惊心动魄。

一时之间,两人默默无言,谁也找不出话来说。

这时太阳已经被最高的山峰遮没,阴影像一张巨大的黑色斗篷一点一点地蔓延过来,漫山桃花失去了光芒的辉映,看来竟有些黯淡,但却宁静安详,别有一番风情。

一阵清风拂面而来,花香中人欲醉。

关关只觉星目发涩,不禁张口打了个呵欠,道:“咱们就在这儿歇了罢,成不成?”

段拂见了她比桃花更艳的俏脸,比鸟儿更慵的倦态,不由心中一荡,笑道:

“成!怎么不成?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关关见了他的笑容,先有几分料到,两抹红霞飞上颊边,含羞道:“甚么条件?”

段拂对着她的脸儿道:“你明明知道,还问甚么?”

关关垂下头去,用低得几乎连自己也听不到的声音道:“你……你又想……”

话未说完,一个温香温玉的身子已被段拂抱住,眼见他两片嘴唇正向自己唇上吻来,关关闻到他身上浓烈的男子气息,心魂俱醉,闭上了眼睛……

就在双唇将触未触的一刹那,远处传来了一个女子的惊呼:“呀——”两个人同时一凛,霍地站起身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