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这个男婴转到了卞太太家。

卞太太的老公还没有回来。她没有孩子,很寂寞,早盼着叉快点轮到自己家了。她提前买回了很多玩具。

把叉领回家的路上,她高兴得蹦蹦跳跳,像个孩子。

进了家,她拿积木给叉玩。他摆了几次,都倒了,就不太感兴趣了。

卞太太收起积木,又递给他花皮球。

他笨笨地踢,踢不准。很快也不想玩了。

卞太太又拿出一本画册。

他翻起来。这次他专注的时间比较长。后来,他把画册也扔到了一旁。

卞太太收起玩具,对他说:“叉,现在呢,我就是你的妈妈了,你要乖。你乖的话,喜欢吃什么我就给你买什么。”

晚上,卞太太按李太太嘱咐的那样,把便盆放在他的小床下,对他说:“半夜拉屎撒尿就用这个盆,记住了?”叉似乎对卞太太家的电脑更感兴趣,他一次次跑到它的键盘前,伸出小手去摆弄。

天要黑的时候,张古打字打累了,走到院子里活动身体。

西天还有一抹暗暗的血红。

他偶尔朝卞太太家的院子看了看。卞太太家没有开灯,可能是怕蚊子。在暮色中,他看见卞太太家黑糊糊的窗子里,有一双眼睛,正静默地看着自己。

他打个冷战,仔细看,竟是那个男婴。

这眼神他见过一次,在停电的那个夜里,他发现他又离开他的时候。他感觉这眼神很复杂,不像是一个婴儿的眼神。

张古避开很复杂的眼神,继续伸臂弯腰踢腿。他想,也许是自己太多疑了。也许这一切都是由于他当时狠心离开他,灵魂深处一直在不安……

过一阵,张古又抬起头,看见那个男婴仍然在黑糊糊的窗子里看着自己。

老实说,在内心深处,张古对这个最早他发现的男婴有种说不清的几分惧怕。

他尽可能回避他,可是,越回避越害怕。那男婴的眼神,时时刻刻闪现在他眼前。

你越离一个眼神远你就越觉得它飘忽。

你越离一颗心远你就越觉得它叵测。

你越离一个黑影远你就越觉得它有鬼气。

张古突然想接近这个男婴。

他想,他对这个不懂事的小孩儿,一定有一种误会。他要接近他的哭哭笑笑,吃喝拉撒,摸清他的脾气,他的稚气。他要接近一个真实的他,粉碎这令他寝食难安的错觉。

可是,他没有勇气走近他,哪怕一次。

这天上午,张古到市场买菜。回来时,他看见李太太和慕容太太在小镇汽车站等车。李太太跟他打招呼:“买这么多好吃的,招待老丈人呀?”

张古:“几个朋友要到我家来喝酒。你们去哪里?”

李太太:“我们到城里去。”

张古把吃的喝的准备齐全了。下午,他的几个朋友来了。其中有冯鲸。

喝酒时,张古问:“那天断电查清楚了吗?”冯鲸说:“上哪儿查去!”

全镇只有张古一个人固执地认为那天停电和男婴的出现有关系。

朋友一问:“听说停电那天你们17排房捡了一个男婴?”

张古说:“是啊,怎么了?”

朋友一说:“没什么。我只是听说,那个男婴从来不哭,很少见。”

朋友二说:“不会是机器人吧?肚子里装着定时炸弹……”

朋友三说:“你说的好像是一个手抄本里的情节,婴儿,定时炸弹,梅花党,南京长江大桥,什么什么的。”

张古打断他们:“别胡说。那是一个挺可怜的孩子。”

冯鲸说:“我想起了最近我在网上认识的一个网友,她叫永远的婴儿。”

张古的心一沉———永远的婴儿?

冯鲸:“是一个美眉。”

朋友二:“现在的女孩子都装嫩———你们瞧这名字。”

冯鲸:“她说,她之所以和我交朋友,是因为我的名字吸引了她。”

朋友一:“你叫什么?”

冯鲸:“三减一等于几。”

朋友三:“现在的男人都装高深———你们再瞧这名字!”

那天,大家喝了很多酒,唱起了歌。张古忘记了男婴那讨厌的眼神,跟大家一起狂欢。他唱的是:

一言不发,

岿然不动,

灰土土傻站着我是个秦俑。

没有哭泣,

没有笑容,

我生命的背景是一派火红。

我想战天,我想斗地,

我想抄起家伙砸出一堆喜剧。

我想唱歌,

我想吻你,

我想一步登天住进月亮里。

琴心剑胆晶莹剔透,

这辈子注定不长寿。

哥哥请你慷慨一些借我一点酒,

让我轰轰烈烈献个丑。

姐姐请你放弃贞洁拉拉我的手,

让这人间的花儿红个透……

张古唱完,冯鲸说:“有一句歌词不吉利,应该改成———这辈子能活九十九。”

……

闹到天黑之后,大家才散去。

张古酒量不小,但是,他也有了些许醉意。他躺在**,想起自己刚刚唱的歌:这辈子注定不长寿……觉得确实有点晦气。

他又想起了那个男婴,心里有点虚。机器人?

突然,他醉眼朦胧地看见那个男婴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他打了个冷战,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

卞太太抱着那个男婴急匆匆走进来。

卞太太说:“张古,拜托,我婆婆心脏病犯了,正在抢救,我得到医院看护她。你帮我照看一下孩子!”

卞太太:“李太太和慕容太太都到城里去了。急死人!”

卞太太:“我明天一大早就回来。”

张古连连说:“没问题没问题。”

卞太太把孩子放下,又急急忙忙跑回去拿来一只奶瓶和一袋奶粉。

张古能说什么?说自己害怕这个孩子?

人家收养这个男婴本来就是出于一颗善心,这男婴跟卞太太也没有任何关系,你张古收留一夜都不行?再说,老人病了,远亲不如近邻,这点忙都不帮?还有,人家是女人,丈夫不在家,遇到困难,你一个小伙子能袖手旁观?

从哪个角度讲,张古都没法推脱。所以尽管他的内心很害怕,可他还是说“没问题没问题”。

卞太太说:“谢谢了。”然后,她转身就走了。

屋里只剩下张古和那个男婴。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安排。

很静。用一句老话形容就是: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到。

男婴静静地坐在张古的**。

张古看了他一眼。他正看张古。他和他第一次这样近的面对面。

那男婴像眼科大夫一样,仔仔细细地察看张古的左瞳孔。张古抖了一下,他当即肯定:这决不是婴儿的眼神!

张古避开他的目光,想说点什么,但是不知怎么说。

有两种说话方式。

一种方式是像对婴儿那样柔柔地说:“叉,乖乖,在叔叔这里不要闹,让叔叔抱着你……”

这种语气张古觉得实在说不出口,因为他明明直觉到对方不是婴儿,他明明感到他的婴儿表皮里包藏着另一个人,包藏着一个险恶的成年人。在只有男婴和张古的情况下,他的眼神似乎也不掩饰这一点。对于这个巨大的秘密,他们在眼神里意会神通。

另一种方式是,张古干脆揭开面纱,直接和他谈判:“我知道你不是婴儿,你到底是什么我不知道,我想全世界的人都不会知道,我只想问你,你要干什么?”

但是,他的面前毕竟是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婴儿,假如他这样板着面孔向他发问,自己都感到恐怖……

已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