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声,我只觉得眼前一片金光闪动,左边的脸颊顿时传来一阵**辣的灼痛。wWW。QUanbEn-xIAoShUo。Com这一巴掌始料未及。我从未防备过皇帝——因为从来没想过皇帝也可以自己动手打人。

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我的脑海里翻来覆去的是传达皇上的口谕时王公公那张很无奈的脸,他似乎觉得我以某种他不太了解的方式冒犯了皇上,而皇上偏偏又不跟我计较。这让他多少有些愤愤不平。尽管他不便跟我发作什么,但是言谈之间他颇有些埋怨,觉得我这人不识好歹。

听说他从入宫起就一直是东宫的人,是看着明德长大的。也许在他心里,就像任何一个宠溺儿女的父母一样,不能容忍别人对自己掌中的宝贝有任何冒犯之处吧。

我站在校场旁边观看队员马术训练的时候,他就是那样皱着眉头,很不情愿地蹭到了我的身边,拉长了声音说:“传皇上口谕:皇上准西大人两个时辰的假,由老奴陪着回记府探望。”他说话的时候,满脸不情愿的表情。此时此刻,他宁愿坐在外面的驾驶座上闭着眼睛假装打瞌睡,也不愿意进来坐在我的对面——我猜他是不愿意搭理我的意思。我本来想问问他,皇上为什么会突然同意放我回家的。但是看到他这种奇怪的反应,所有的问题又咽了回去。

马车停在记府台阶下面的时候,王公公面无表情地说:“老奴奉了皇上的口谕,就在这里等着西大人。西大人请便。”我最讨厌别人阴阳怪气地说话,本来是不想理他,但是走到大门口的时候,还是回过身冲他笑了笑,说了句:“真是有劳公公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我和敏之种的粉钟树也都开了花,熟悉的香味瞬间勾起了幼年时种种甜蜜的回忆。我仿佛看到我和敏之一人拿一把铁铲挖树坑,舞秀拉着敏言笑嘻嘻地站在一边看,敏言手里还提着小桶,跃跃欲试地等着给种好的粉钟树浇水……

心里仿佛有根线被这回忆紧紧一抽,痛得我几乎要落泪。

前面的小径上,一个熟悉的人影慢慢地踱了过来,看到我,似乎一愣。

我扑了过去,把头靠到了他的肩上,感觉到他温暖的大手轻轻抚上我的发顶,我的眼泪终于没能忍住。

涌出来的眼泪瞬间被他的长衫吸收了,我抬起头,竭力想绽开一个让他放心的笑容。可是老爹的眼睛却有些发红,他看着我的神情,活像是在看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老爹,”我再度抱紧了他,“我的假可没有那么长,有什么要唠叨的,就抓紧时间吧。”老爹勉勉强强地笑了笑,“敏之去看朋友,敏言还在书院里。都不知道你今天能回来,你娘天天都发愁,怕你的野性子在宫里闯祸……”我把头倚在老爹的肩头,他的怀抱还和小时候一样温暖,只是不知不觉我已经长得太高,不像原来,可以把小小的身体都缩在他的怀里。

老爹似乎很小心地问了我一句:“你现在……有什么打算?”我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等明韶回来我们就成亲,然后就不再抛头露面了。到时候我就天天回家给你炖补品——你都瘦了。”老爹沉默地轻抚着我的头发,缓缓地说:“昨天静王妃来了。”我抬起头,他的语气让我有些不安,心里隐隐生出了不好的预感。老爹避开了我的视线,叹了口气,“她说,静王爷现在在家养病,婚事先放一放,等王爷身体好些了再说。还有……”“还有什么?”我着急地抓住了他的袖子。

“楚元帅可能有重要的东西要派人送回中京,明韶可能很快就回来了。”老爹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高兴——是不是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我心里被浓浓的不安所笼罩,甚至听到明韶要回来的消息都不能够将它驱散。

我紧盯着老爹的眼睛,不确定地问他:“你有事瞒着我?”老爹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他伸出手,很轻柔地把我额前的一缕发丝拂开,“潮儿,你从小就是我最宠爱的孩子。如果你要做什么事,尽管去做就是,不用顾虑我们。”他的话重重地落在我的心上,溅起了一圈圈不祥的涟漪。可是不等我有所表示,他的手已经落了下来,眉目之间是我从未看到过的凝重,“一定要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否则,我和你娘就白操了这些心了。”我拉住他的袖子,他却摇了摇头,“去见见你娘。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得见……”我一步一回头地往后院走,走出很远了,老爹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微风拂动他的长衫,让我忽然间发现他竟然清瘦了这么多……

小娘亲怡然自得地坐在廊檐下看着几只猫打架,看到我进来,惊喜地笑了,“野丫头,还知道回来?”我的鼻子又开始发酸,走过去,蹲下来,轻轻地搂住了她。她拍了拍我的脑袋,笑着说:“在宫里没有闯祸吧?虽然你二姐姐地位尊贵,你也不要总是给她添麻烦才好。”我笑了笑,“我都是大人了,会管着自己的。”我握着她的手,她的手仍然是丰腴美丽的,散发着我熟悉的香味,我说:“我给你配了擦脸的香膏,这次太匆忙,没带着。过几天有人出宫,让他们给你带来。”小娘亲摩挲着我的手指,“你这年轻姑娘不用,反而给我这老太太用。人家要说舞潮的娘是个老妖精了。”我想笑,却无端地有些心酸。

外面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小黑探头进来说:“外面那个太监说让三小姐快点回宫。”我一怔,这老家伙不是说有两个时辰的假吗?难道把来回路上的时间也算进去了?他这算是借机报复吧。我恶狠狠地说:“告诉那个老家伙,我还就不走了!”小娘亲连忙拦住了我,“你在宫里,怎么能得罪了他们呢?小黑,你出去说一声,说三小姐马上就走。言词客气些!”小黑冲我吐了吐舌头,连忙跑着去了。

小娘亲叹了口气,柔软的手掌抚上我的肩头,“娘知道你委屈。不过,为人在世,该低头的时候不低头,只会为难自己。娘不指望你八面玲珑,但是有些事,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你爹不是也说过么,水至清则无鱼。”我点点头,“记住了。”小娘亲也像老爹一样,一直站在院门口目送着我,直到浓密的粉钟树挡住了彼此的身影。我本来还想着要去看看大娘,但是看到她就不免要说起舞秀,想想还是算了。

回到宫里,天色已经薄暮。明德还在御书房里,自从我进了宫,好像还没有看他去过别的地方,除了去探望舞秀,似乎吃住都是在这里。这多少让我有些意外,听苏奉君说宫里奉太后的命令已经选了十数名妃嫔,明德似乎还没有见过,他对自己的新老婆们竟然一点好奇心都没有吗?

进了御书房,明德正在书案上写字,听到我的声音也只嗯了一声,然后放下笔,摆摆手示意宫人们出去。

看到他摆手的姿势,不知不觉又想起了舞秀跟我发作之前那个同样的姿势,心里忽然就有些莫名的烦躁。

明德慢慢地踱到了我的面前,仔细看了看我,有些诧异地说:“回了一趟家,怎么不见你开心些?”我垂着头,淡淡地说:“臣在刑部的时候,天天都可以回家。”我虽然没有抬头,却仍然感觉到他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我。良久,才听到他轻轻一叹,“你在埋怨我?”我保持着低头认罪的姿势,恭恭敬敬地说:“臣不敢。”他忽然托住我的下巴向上一抬,逼得我不得不和他正视。他的眼睛如墨玉般,冷幽幽的,那是我看不懂的复杂眼神,慢慢地,他的表情变得很无奈,“你总是不开心的样子,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他这样迁就的语气好像我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这让我很不舒服。

“我的要求陛下可以答应吗?”“说说看,”他的眼里浮起了一丝暖意,似乎我提要求是很给他面子的事。

“臣没有别的奢望,”我勉强抑制着心里的忐忑,“只想辞去官身,平平静静地过日子,像其他女人一样相夫教子……”我的下巴上蓦然一痛,明德的目光骤然间锐利了起来,“相夫教子?明韶吗?”我的心猛然一沉,“臣和明韶自幼定亲,这事皇上知道。”因为离得近,我可以清楚地看到明德的额角上,一根血管突突直跳,这让他清雅的相貌看上去有些狰狞。

“看着我!”他粗暴地抬高我的下巴,用一种质问的语气问我,“你就这么急于离开我?难道我对你不够好?你这没有良心的女人,你出去看看满园的粉钟树——我从未在女人身上花这么多的心思。你还想要什么?!”他的表现让我有些心惊,但是我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说:“宫里并不是臣应该待的地方。这里……不自由。”“自由?”他很突兀地松开了手,很烦躁地在我面前走了两步,锐利的目光又投到了我的脸上,“什么样的自由?跟一群男人勾肩搭背的自由?”我反感他这样的措辞,什么叫“跟一群男人勾肩搭背”?我握紧了拳头,冷淡地瞟了他一眼,“他们只是把臣当手足兄弟,并没有什么龌龊的心思。再退一步说,只要臣的夫婿不在乎……”啪的一声,我只觉得眼前一片金光闪动,左边的脸颊顿时传来一阵**辣的灼痛。这一巴掌始料未及。我从未防备过皇帝——因为从来没想过皇帝也可以自己动手打人。

嘴里有腥咸的东西,伸手一抹,是血。看来这一掌打得不是时候,我的舌头被咬破了。

我静静地看了看手上的血,觉得实在是冤枉挨这一下子。小娘亲不是刚说了“能忍则忍”吗?忘性大的笨人活该自讨苦吃。

我垂手行了个礼,忍着满腹的委屈,语气平淡地说:“皇上要是没有别的吩咐,臣现在要去校场了。”他没有出声。

我抬头,他正茫然地注视着自己的手,明明挨了一掌的是我,吃亏了的也是我,怎么他反而一副受了委屈的表情?

他既然不出声,我就只好自己退出去,可是我一动,就好像惊醒了这个梦中人,他的目光立刻扫了过来,落在我的脸上。

“我不许你走!”“臣已经安排了队员在校场做夜间演习。”我平静地提醒他。

他却固执地盯着我,语气突然变得生硬起来,“我不许你出宫,我不许你嫁人——你趁早打消了这样的念头!”我的脑子一阵轰响,忽然就想起老爹说静王妃要求推延婚期……原来如此!

我竭力按下心里的惊怒,努力做出平静的样子反问他:“请问陛下要如何安置微臣?难道要在禁军中效力一辈子?”明德的眼神霍然一亮,“只要你愿意,我立刻下旨招你入宫,我给你起最好的宫殿,我给你……”我重新跪了下来,双手的指甲因为用力已经深深地掐进了手掌里去。我反复在心里告诫自己:冷静,冷静……

“皇上所要给予臣的,并不是臣想要的。”我的声音有些发颤,不知道是因为被气的,还是被吓的,“而且,君夺臣妻,有损皇上清誉。请皇上三思!”“你不要?”他突然之间暴怒起来,“你竟然不要!”他一把捏住我的下巴,再次强迫我看着他,他的眼睛里满是狂暴,连最后一丝冷静也看不到了。他压着声音,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不识好歹的女人,朕给你的,你竟然敢说不要!”我被他捏得生疼,心一横,索性挺直了腰身,盯着他喷火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臣不要!臣绝不做笼中鸟!”他眼里有什么东西从那火焰当中爆裂开来,一扬手,又是一掌打了过来,准确无误地拍在刚才的那个掌印上——果然比刚才一掌更狠。

“滚!”他放开了我的下巴,踉跄了两步。

我站了起来,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双眼之中却泛着狂暴的红光。就好像他的身体有烈火在烤着他,烤得他马上就要爆裂开来了。他又向后退了两步,身体靠在了书案上,他一回身,将书案上的东西哗的一声全部捋到了地上。

我刚一转身,就听到了桌子被掀翻的声音,惊天动地。

帘子外面窜进来神色惶恐的王公公,看见我的脸,顿时一愣,再往我身后看,又是一愣,可是他还没有说话,就有一块砚台直冲着他的脑袋飞了过来,伴随着一声暴喝,“都滚!”这老家伙眼睁睁地看着砚台扑面而来,吓得面无人色。

我灵巧地一把捞住了砚台,顺手丢到他的怀里。他浑身瘫软地往地上一倒,不知道是不是昏过去了。

帘外的台阶上,站着面色惊恐的舞秀。看到我的脸,她一愣,随即目光复杂地又转向了乒乓作响的御书房。

我行了个礼,淡淡地说了句:“臣见过宸妃娘娘。”也不等她开口,我就起身向外走,耳边似乎听到她喊了一声“三……”,但是这声音混在书房巨大的破坏声里,难以分辨——也许是我听错了。

没有月亮的夜晚,废弃的宫殿顶端暗影憧憧,从我站立的地方,已经看不清楚到底是竹保一队领先,还是石云一队领先了。不过,从他们爬上殿顶的速度来看,阴阳索的使用还需要更多的练习。

已经快天亮了。我伸手摸了摸脸,还是有点火辣辣的,而且已经肿了老高。幸亏是在夜里,队员们谁也没有注意。可是顶着这么一张脸,明天又该怎么见人呢?

想到明德,我心里又开始有些烦躁。我从没想过他会真的说出“不许你嫁人”这样的话来,我现在该怎么办?

如果现在就逃走,那明韶回来了会见不到我……

忽然又想起老爹白天说的话,他是猜到了我有逃跑的打算才故意说那些不要顾虑他们的话吧?从静王妃的反应来看,皇上似乎已经对他们有所表示。也许是他们主动领会了皇帝的意思,毕竟他们对我原本就不是很中意;也有可能是皇帝给了他们某种压力导致了他们的妥协。我忽然就有点担心,如果这压力足够大,明韶会不会……

我心思烦乱,竟没有注意到石云已经朝我飞跑了过来。看来竹保一组是输了。

我勉强打起精神,拍了拍手,示意他们都过来集合,“在眼睛看不见的情况下,要相信自己的直觉,不但要跟队友有默契,对自己经常使用的武器也要有默契……”我心里忽然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现在套上沙袋,围绕外殿跑十圈。”我费力地把自己的注意力拉了回来,“跑完后不用再集合,自己回去休息。”他们答应了一声,开始在黑暗中摸索着套沙袋。

我想的还是自己刚才说的那句话:眼睛看不见的情况下要相信自己的直觉。我问自己:相信自己吗?相信明韶吗?

我相信。

我真的相信。

就像我相信太阳落下去一定还会从东边升起来那么的确定。

我仰望着黑沉沉的夜空,一个决定慢慢在心里凝结成型:即使逃跑,也要先等明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