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贴了张告示,现在还有天宫城派出的官兵站在那里给我们解释告示上写着什么,现在每户人家派一个人跟着我,大家一起去看看。”去到每一家传这话的是浮梦所在小渔村类似村长级别的人物。

自去过天宫城后,浮梦每天算着时间,五日,真是既短又漫长。现在还有两日,安东的使臣队伍便要踏入天宫城,这个时候天宫城的皇宫内贴出告示,估摸着是与这件事有关。

“汐鱼,你便去看看,回来告诉我和你阿妈。”颜老头和颜老太在昏暗的灯光下修补着渔网。

浮梦本在他们身边发着呆,颜老头这么说,她便起身道:“好的,阿妈,阿爹,我去咯。”

浮梦走出,颜老太微微一笑,边补渔网边道:“你看汐鱼好像挺高兴。”

“老婆子,你这还不明白,小海和汐鱼的事多半就这么定了,他们现在天天在一起,今日村口有了告示,她晚上还能再见小海一面,高兴的呗。”颜老头摆出一副过来人的姿态,“想当初,我每次要见到你,也是那么高兴。”

“老头子,一把年纪了还说这个。”颜老太白了颜老头一眼,低下头继续捕鱼网,但她满是皱纹的脸上却透出一丝绯红,还有她嘴角的淡淡笑意,都说明她心中是美滋滋的。

“只是老头子。”美过之后的颜老太,停下手中的动作,又道:“这辈子,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为你生个孩子。”

颜老头也停下动作,“傻老婆子,我们不是有汐鱼吗,她就是我们最乖巧的女儿,她能和小海成亲,小海便是我们最孝顺的儿子。”

“老头子……”颜老太的瞳孔中突然有了意思犹疑,目光有意无意的投向家中的米缸,“让汐鱼和小海在一起真的好吗?虽然她是我们在海边捡来的……可她……”

“老婆子!”颜老头突然出声打断颜老太,“我知道,我们没能给予汐鱼最好最优越的生活,但汐鱼现在是快乐的,人生在世,有什么比快乐更重要?小海对汐鱼也是真心的,他会对汐鱼好一辈子,而小海踏实肯干,总会让汐鱼的生活越过越好。”

颜老头的目光顺着颜老太的目光,也看向了家中的米缸,眼神突然变得严厉,“汐鱼今年十六,她尚未足月就被我们抱回,我们待她就像亲生女儿一样,除了不能给她富足的生活,我们给了她所有的一切,而那些事便不要再提也别去想,就由它随着我们这两个老骨头一起入土,成为永远的秘密。”

此刻的村口已经聚集了不少人,这里的人都生活在天宫城外,村口的告示牌存在很久,却只是个摆设,还从未贴过什么,今日大家都图个好奇,同时也有更多人的目光是投向那个来为他们解释告示的官兵。

之所以会在告示便配备一个官兵,有两个原因,一是张贴告示的时候已是黄昏,告示上的字其实已经很不太清楚,二是照顾渔村里都是些没念过私塾的渔民,大字不识几个,就算光天化日,只怕他们也看不懂告示。

要求渔村每家至少有一人来告示牌这里,小海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在晚上也能见到浮梦的机会。

浮梦被小海欢脱的带到告示牌边,还未走进,就看到告示牌上的贴的纸上满满的都是字,她不禁感叹,爻国的告示怎么写得跟人考状元似的。

见人到的差不多,那官兵开口说话,“这次的告示主要是为了安东国来的使臣。大家都知道爻国虽疆域广阔但四面临海,所以和别的国都没有过多往来。但就在几年前,安东国开辟了一条通往爻国的海路,而因为这条水路,爻国也有意与安东国结为友邦,安东国的使臣两日后便会抵达天宫城,届时,安东使臣的一千五百随行军将驻扎在天宫城外,到时他们驻扎的军营就在渔村附近,还请各位渔民不要恐慌,他们并不会影响各位的的生活。”

浮梦看了告示,内容和这个官兵说的差不多,只是官兵用更容易理解的语言说了出来,也许他照着告示文邹邹的念一遍,渔村里的人都要用迷茫的表情看着他了。

有一千五百随行军要驻扎在天宫城外,浮梦吸了一口冷气,也不知道这一次安东国出使爻国到底带了多少人。

没想到会离安东军那么近,上一次……上一次她还是胥诗如,还是安东子民,她还宿在安东的军营里,没想到这一次她便与他们成了两个国家的人。

“安东军竟然要驻扎在我们渔村边。”在从村口往回走的路上,小海显得比浮梦更兴奋,“想想有些小激动呢,不知道他们都长什么样,会不会都是五大三粗,人高马大,会不会一个个都面目狰狞,凶神恶煞……”

浮梦嘴角抽搐,来的虽然是安东使臣随行军,但也是人类好不好,怎么在小海脑中显现出来的都是恶鬼吗?

“汐鱼,你知道吗?”小海突然收起了兴奋的神情,笑得如天上月光一样静谧,“我原本也想过要参军,我觉得能穿上那样的铠甲实在很有气势,那简直就是每个男儿的梦想。”

浮梦呵呵笑着,在爻国参军是件很安全的事情,不与别国打仗,也没有内乱,“小海哥,这样想很好啊,为什么没去呢?”

小海低下头,“汐鱼,能陪我去海边走走吗?”

浮梦点头,他们一起来到海边,深秋的海风并不逊色于冬季,吹在身上已经有些冰凉,小海穿着单薄却没有丝毫会冷的感觉,不过他想到汐鱼是个女子,纵使也是渔民总要比他羸弱许多,他心中懊悔自己想的不够周道,于是带着浮梦来到海边的一个帐篷中。

这个帐篷是用来给每年有大潮要涨前,观海人的临时休息地。

坐在帐篷中,小海突然低沉着声音开口,“汐鱼,在你眼中,爻国如何?”

在浮梦眼中,小海从来都是一张开怀的笑脸,笑得含蓄点也十分少见,更别提脸上没笑的时候,而此刻,他不但没有笑,眸中还似有若无闪动着哀伤。

浮梦不明白,小海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绪,却还是笑着答道:“爻国很好,虽因为四面临海比较封闭,但大家都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我们有其他国家祈求不到的平安祥和。”

这是真话,遥想安东,时时提防着边疆部族,时时担忧领国纷扰,还要时时警惕本国内乱。何止安东,就连安东的前朝亦或是其他国家,哪一地方不是如此。

“呵呵。”小海冷笑一声,这样的笑又他发出实在让浮梦惊讶,随后他说出的话更让浮梦讶异不止。“汐鱼,你错了,你被爻国的表象欺骗了,爻国根本没有你想象的这么美好,它与世间最肮脏的东西一样,爻国根本就是一个看似天堂的地狱深渊!”

浮梦一怔,没想到平时看似爽朗豪迈的小海竟会说出这样的话,她愣愣的看着小海,都不知道此刻应该说些什么。

小海察觉到浮梦的诧异,叹了一口气,语气哀凉,“汐鱼,对不起。我本不想把这么负面的情绪传达给你,可我好累,觉得这个世界没有人能与我分担痛苦,只有你,我的身边只有一个你,所以我只能对你说。”

“小海哥。”浮梦将手搭在了小海的手上,现在已是深秋,夜的海边本就是很冷,她冰冷的手也不会引起小海的怀疑。“若对我倾诉能让你不再那么痛苦,我愿意分担,因为我喜欢带着我捕鱼,带着我看遍大海的小海哥,而不是现在这个模样的小海哥。”

“汐鱼!”小海抬起头,眼中闪动着别样情怀,终于开始诉说,“汐鱼,你一定知道我家中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可你一定不知道,其实我还有一个哥哥,比我大十五岁的哥哥。”

呃,浮梦心中疯狂的冒着冷汗,小海说她一定知道的,她还真不知道,更别提她一定不知道的。到汐鱼的身体里也不过十来天,小海是天天来她家找她,可她却从未去过小海的家,也没打听过他的家里有些谁。

好在小海也没要浮梦呼应他的话题,而是继续说道:“我的哥哥,现在就连我的阿爹阿妈也很少提起,他们都以为哥哥当上了大官,在别地方有了富贵的生活,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有我们这些个渔民家人。阿爹阿妈以为自己生了个不孝子,便也不再提他,只当没有过这个儿子。

但其实——哥哥根本没有当上大官,也没有过上什么富贵生活,而是死了,十六年前就死了!”

浮梦瞳孔一缩,小海这样的口气,这样的情绪,这般说来,显然他哥哥的死绝非正常死亡。他哥哥的死或许与他方才所说的爻国种种有关系。

小海的神情越发痛苦,却以为是男儿,硬忍着随时会留下的眼泪,“知道我原本为什么想参军吗?威风气势只是很小的原因,最大的原因就是哥哥,我刚出生时,他就参了军,那一年他十五岁,那是阿爹也正值壮年,家中并不缺扑鱼的人,所以家里人都没有反对哥哥去参军。

哥哥参军很好,不用打仗,每天练兵,巡城,站岗,俸禄也不低。他最宝贝我,我还不会说话时,就天天听到哥哥对我说军中趣事,有些涉及到皇宫或军队的事,他不能随意告诉阿爹阿妈,却可以告诉还不会说话的我。

开始家里人都很高兴,因为哥哥很有天分也很受器重,不久便不再是一个最小的兵,但同时,他回家的次数也慢慢的少了,从每日都回,变成了二日一次,三日一次,七日一次,到后来变成了一月一次。

后来我两岁了,能明白一些事,更多的却还是懵懂。有一日,哥哥回来带着深深的黑眼圈和浓浓的倦意,家中人没有多在意,可晚上我起来小解时却看到了在屋外看天发呆的哥哥,哥哥看到了我,对我说的话,我当时不懂,现在却懂了。

他对我说,以前一直很想我和他一样成为爻国的兵将,可现在,他希望我永远做个快乐的渔民,原来只要有权利的地方,就没有祥和平静,有的只是永无止尽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我最后一次见到哥哥,是在云海边,那一天的夜晚,我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去云海边,一个两岁的孩子自己跑到了海边真的很稀奇不是吗?现在想来或许是我与哥哥的心有灵犀。

哥哥在一叶小船之上,满身是血,整个人已经是昏厥状态,我只是一个两岁的孩子,连话也说不清几句,看到血海不知道害怕,可我却害怕了,因为我叫哥哥,哥哥没有答应我。从不会这样的,哥哥从不会不回应我的呼喊。

最后哥哥艰难的醒了过来,他看到我时的眼神竟是惊慌失措的,他大叫的让我快走,我不明白最爱我的哥哥为什么叫我走开。我不走,哥哥叫嚣着让我滚,有多远滚多远。

我不明白哥哥怎么了,我边哭边慢慢的走开,却还是忍不住每走一步都回头看一眼哥哥,每一次哥哥都用凶恶的目光逼得我只好慢慢加快步伐,可我还是忍不住偷看哥哥,我看到哥哥奋力将那叶小船往海中划去,也不知那船上有什么,四面一片漆黑,那船在海上却格外显眼。

在他离我越来越远的时候,我看到哥哥的眼神变了,不再是那么凶恶,我看到他的口型,是,我对哥哥太熟悉了,他在家中总会不停的跟我说话,所以只要看口型,我便知道哥哥说的是什么。他说,小海,记住,你今晚没有见过哥哥。

我想问为什么,却突然看到有几支,不,是几十支甚至几百支带着火的箭飞向哥哥的船,哥哥的船在瞬间只剩灰烬,永远的消失在云海的海面上。

之后有人来过我家,说哥哥升了大官,被派到离天宫城很远的地方去了,最开始还有‘哥哥’的来信,可没几年,‘哥哥’就彻底音讯全无,有传闻哥哥的官越当越大,他嫌弃我们是他的家人。

我一直牢记哥哥的话,那晚,我没有见过哥哥。但我知道,哥哥不是这样的人,并且哥哥……哥哥早已经死了,化为灰烬,死在云海之上,后来的一切,什么升了大官,什么来信都是假的,他死是才十七岁,他还没有成亲甚至没有孩子,他的生活还没有开始便已经结束。

至今,我也不知道哥哥到底为了什么而死,可我现在回想起哥哥对我说过的一切,我知道,他一定陷入了什么阴谋才会死,所以我知道爻国一切的祥和都只是假象。”

“小海哥。”浮梦也沉下了脸色,神情凝重,“这件事,你可告诉过别人,这些话,你可对别人说过。”

小海抬起头,看到浮梦此刻的神情,猛的一怔,才摇了摇头。

浮梦压低声音,语气十分认真,“我希望,这是小海哥第一次诉说,也是唯一一次诉说,你的哥哥都说了,那一晚,你没有见过他,你既然这样爱着你的哥哥,你就该记得,你没有见过他,你没有这些记忆,你眼中的爻国应该与我眼中的爻国一样,祥和平静。”

小海又是一怔,浮梦原以为他定会反驳几句,没想到小海只是苦笑一声,突然,他一把抱住浮梦,“汐鱼,谢谢你。”

浮梦一愣,小海会说出这样的话实在她意料之外,却也因此,她觉得自己应该重新认识小海此人,他虽然生活在渔村,只是一个普通的渔民,却有着一颗剔透的玲珑心,不然,他不会对她说谢谢。

小海放开浮梦,脸上的绯云已经晕染到脖颈,他似乎为自己的举动感到无措,慌忙说道:“你刚才的样子,还有你刚才的话,好像……好像哥哥。”

小海又低下了头,“那一日,他凶狠的让我离开,我好怕,我的哥哥从不会这样对我,那时候我不懂,现在我却懂了,他是在保护我,若他不让我离开,那些带火的箭矢会把我一起抹煞……汐鱼,对不起,我又提这事了。

我答应你,这是最后一次,以后这件事我绝不会再提。相信我,今日回去睡一觉,明天我还是往日大家眼中的齐海,生活已经太苦,更要笑着面对。”

晚上,浮梦躺在勉强称得上闺房的木屋里,本就不需要睡眠的她,今日心中竟觉得有些乱,虽然让小海不要再提及此事,她却把这件事放在了心上,小海的哥哥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有如此惨烈悲壮的死法?

浮梦没有多余的同情心,却因为小海悲凉的描述而添上了一点哀色,或许等灵尊从极南之地回来后,可以打听一下小海的哥哥生前到底经历了什么。

渔村的夜晚,和城内一样静谧,却有带着腥味的海风,渔村不远的地方有一处峭壁,渔村村民偶尔也会爬上那山,在高处瞭望大海和与海在同一平面来看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感受。

现在就有一人站在这峭壁之上,若有旁人看到一定会为那人心惊胆颤一番,因为那人站的实在太靠峭壁之边,好像只要有风吹过,他就会从峭壁上掉落。

但其实,那人根本没有站在峭壁之边,他的脚确实与地面极近,却根本没有沾到地面,从他的身形能看出他是一个男子,而他的唇色却如同涂了唇脂一般嫣红。

只见他嫣红的唇角微微勾起,展现出一个极致魅惑的笑容,声音酥软,好似妖魔的呢喃。

——幽冥令,本尊驾已在这里等你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