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夜里,孙璟瑜都没能入睡。倒不是心情不好,也不是操心第二日什么事,闭上眼睛脑海便浮现花氏的话,大哥的话……

他一直清楚,默默为这个家,为他付出的大哥和偏心他的父母没有什么不同。父母在三个儿子里偏心他这个老二。而大哥,就是在自己的三个孩子里,偏心了他这个弟弟。

为了供他读书,起早贪黑的做农活,舍不得给大嫂买一朵花,舍不得给儿子买个拨浪鼓,舍不得给闺女买块糖,却在他来往学堂读书的时候,时不时念叨他读书辛苦,省着钱给他买笔墨纸砚,想着法子抓他最爱吃的鳝鱼让他吃好长好,在爹娘为了路费筹钱时,也是大哥大嫂第一个站出来说去问花氏借,那个看起来刁钻粗鄙大骂亲家偏心的花氏,亦是没有多犹豫便慷慨的借了钱。

这些人,孙璟瑜一直记在心里,却未曾仔细去想过。今日的一闹,却让他醒悟不少,认认真真体会到亲人的关心,并且至此,深记于心。

孙璟瑜感慨的叹口气,试着让自己睡去。

“睡不着吗?”秋娘温柔的声音从背后传进耳朵,孙璟瑜微微扭过头苦笑:“是啊……”

秋娘搭上他的肩膀低声安抚:“别想太多,爹娘和大哥都对你好,你不用觉得愧疚,如果反过来,你也会那样对他们好是不?一家人,都是这样。”

“恩我知道,我就是……以前没怎么想过大哥一家的事,今日姨娘这么闹,并不是没有缘由。”

“你怎没想过?你一直说将来让大哥的儿子读书成才,这话你可是很早就说了,说明你一直记挂着,并不是没对他们用心。”

秋娘一安慰,孙璟瑜舒坦了些。

秋娘又道:“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对谁好,谁便会对你好,你若无情,别人也不会对你有意。大哥对你所有的好,你日后报答给他就是,虽然在我心里觉得,大哥不是为了你的报答而对你好的人。他是你大哥,所做的一切无怨无悔。”这些话秋娘说出来异常有感触,她能体谅兄长的心情,亦如她对弟弟的关怀一样,不是为了报答而付出,是血缘的牵绊,希望弟弟过得好。

孙璟瑜闻言动容,抱住秋娘温声低语:“我果然……只是做弟弟的……”没有兄长那样的胸怀。

秋娘失笑:“你可别忘了,你手下也有个弟弟。”

孙璟瑜一愣,呵呵道:“是啊,哎。”

“小虎子可不就是因为你训斥才乖乖去读书吗?证明你真心对他说的道理他都懂了,所以才心甘情愿去努力。”秋娘提起小虎子的事让孙璟瑜有点啼笑皆非,说起那个顽劣的弟弟孙璟瑜至今忧心不已,父母说让小虎子读书,却遭到小虎子强烈拒绝,一个劲的说读书枯燥无味烦死个人有条件也不乐意去学堂。父母管不住小虎子,愁得头发都白了。最后还是孙璟瑜出马,一开始什么都没说,直接让人压着小虎子去田地里插秧锄草,不干完活不给吃饱,孙璟瑜铁石心肠狠狠折磨了小虎子三天,小虎子就撑不住认输了。孙璟瑜未中举之前小虎子因为年纪小没做过粗重的农活,顶多只当过轻松惬意的放牛娃。孙璟瑜中举之后小虎子更是什么也不用做了,再加上吕秋明离开,没人带动他读书,无事可干的小虎子便成天跑出去找人抓鱼摸虾玩得不亦乐乎。玩野了心的孩子哪还想静下来读书。孙璟瑜逼迫他干活,只是为了让他亲身体验下父母嘴里所说的读书再苦也没种田苦,愿意当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汉,还是做朝堂上光宗耀祖吃喝不愁的文官。

被折腾了三天的小虎子再加上孙璟瑜一顿准备好的说辞和诱惑,小虎子最终妥协,乖乖随着孙璟瑜去嵩山书院求学。

即便知道顽劣的弟弟想读书出头需要很大的觉悟,孙璟瑜仍是希望他去读书,不为别的理由,是和父母一样的心思,不想看着明明有条件求学的弟弟,白白浪费光阴沦为乡村老汉。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一直被认为笨拙的大哥,一定会选择走向文人的道路。

“秋娘,无论我遇到什么,你总能安慰我。明明这些道理我都懂得,唯有你说出来,我这里……”孙璟瑜拉着秋娘的手贴着他的胸口,“才觉得窝心……”

秋娘闻言心中暖暖的,羞涩低语:“我们是夫妻,你遇到不开心的事,我也不开心。我希望你永远过得好。”

“呵,秋娘说的极是,咱们是夫妻,夫妻同心。”孙璟瑜舒坦的感叹,拥着秋娘满足释然的睡去。

花氏这一闹,倒是让孙家之后好些天宁静无比,大伙安静的进出,谁都不随口说话,虽说如此,气氛却是一天比一天缓和,或许大家都在慢慢的酝酿情绪,等着恢复如初。

桂花的事李氏暂且没心情理会,桂花亦聪明的没有提出来,秋娘暗暗的叹息,如果李氏提出桂花的事,无论是与孙璟瑜作妾,还是给孙大海作妾,这个家,都不再是从前的模样了。

孙璟瑜推了很多邀约,待在家里读书的时日多了,为此最高兴的莫过于秋娘,即便孙璟瑜读书时不与她说话,她静静坐在一旁研磨都觉得身心舒畅。

“二弟,徐老爷家来的帖子,你瞧瞧上面写的什么。”夫妻二人坐在书斋里,远远便听见孙大海粗大而兴奋的声音传来,咚咚脚步靠近,孙璟瑜起身相迎。

“徐老爷家的帖子?估计是那事……”孙璟瑜暗忖这时候雷进士应当到了,是时候去徐家拜访了。

帖子中写的正是这事,只是……孙璟瑜微微蹙眉,孙大海着急道:“你倒是说话啊,徐老爷可是要你去他家做客?还是有啥大事?”

孙璟瑜点头:“恩,是去见一位同门。秋娘……到时候你也去,那位同门带了夫人过来,正巧徐老夫人要招待她,所以便请你坐陪。”

“我?”秋娘讶异,不过随即就应了:“既然徐老夫人都请了,那我自当要去。”

瞅着孙大海离开了书斋后,孙璟瑜才对秋娘说:“秋娘,那位同门……是你表哥雷进士。”

秋娘惊讶抬头,愣道:“竟然是他。”

“对。”

秋娘叹气摇头:“说是表哥,指不定人家都不认识我了,呵呵,璟瑜可别指望跟他攀亲,这表哥……还是莫深交为好。”当年的事虽不能与孙璟瑜的事相比,但一个人的德行,一个家族的信誉,一件事足够看清。本就对那姑姑家如同陌生人了,如今倒不如直接当做陌生人来对待更妥帖。

第二日,孙璟瑜便带着秋娘和丫鬟桂花赶去徐家,徐家老夫人早派人候着,热情的将秋娘迎进内院,老夫人在屋子里等着,秋娘上前问好,老夫人笑弯弯的催丫鬟去喊另一位客人,老夫人口中所说的正是雷夫人。

雷夫人,那位在她落魄无助时与雷表哥定亲的姑娘,在她托着弟弟嫁去孙家时做了雷夫人的姑娘,素未萌生,秋娘曾经却羡慕过,嫉妒过的姑娘。

如今多少年过去,雷表哥的模样全不记得了,雷表哥的夫人是何人,更不需计较。

秋娘笑的释然,躬身颔首:“见过雷夫人。”

“孙夫人莫客气。”

二人入座,丫鬟上茶来,徐老夫人呵呵道:“我家那几个媳妇磨蹭,叫好一会了还没过来,哎,让两位见笑了。”

“哎哎,奶奶莫生气,我们已经来了。”屋子外好几位衣着华丽端庄的夫人前来,其中有老夫人的儿媳妇,亦有孙媳妇。

秋娘暗暗咋舌,这么一大家子人平日铁定热闹非凡。

“雷夫人怎不把几个小崽子带来玩,不然也好与我家几个认识认识。”

雷夫人放下茶杯笑道:“两个儿子太顽劣,我哪里敢带出来,哎,管不住啊。”

“哈哈哈,小崽子就是爱淘,你家那两兄弟年岁差不多,平日岂不是爱打闹?”

“正是,兄弟两时常打架,愁死人。”雷夫人感叹。

“哈哈哈,小娃儿们都这么过来,当娘的辛苦几年就好了。”

“是啊,孙夫人日后生了就晓得了,趁现在轻松自在多来与我们走动走动,咱们两村子近,你时常过来陪我们说说话,玩玩牌多好。”

秋娘忙客气道:“多谢夫人相邀。”

“孙夫人你记得把你大嫂,你婆婆都带来玩,可别见外啊。”

“恩。”

“对了,孙夫人你娘家是哪里人士?我瞧孙夫人仪态不凡,却不想出是哪家的女儿。”

秋娘一愣,缓了下才整整神色道:“我娘家乃晨阳清水镇吕家,只是秋娘与爹娘缘浅,二老早早先去,当年我年纪小不懂事,带着弟弟离开叔伯投奔远亲后才下嫁渔家村孙家。”

这番话秋娘说的如回忆如烟往事,丝毫不见沉重感怀。

屋里人闻言却是一愣,雷夫人握茶杯的手抖了抖。

老夫人赞道:“想不到你当年还有这胆识。”秋娘不细说也可以想象父母逝去后叔伯的刁难,老夫人虽不喜欢女儿家太跳脱,却很有几分佩服秋娘的胆识,孤身一人带着弟弟投奔远亲,着实不易。不然指不定最后被叔伯卖到哪儿去。

秋娘知道这些话说出来并不好,却不想编造谎言隐瞒,前后几个村子都知道的事,老夫人只是平时不注意罢了。

“那孙夫人娘家可还有亲戚?不若你如今岂不是没一个相靠的?”

“当年我年纪小,好些亲戚本就不认识,如今更是不认识了。叔伯们估计还是在的,只是那地方却是不愿回去了。”

“哎……想不到你还是个苦命人。”

“哪儿呀,我这算什么苦,我如今过得挺知足。”

“哈哈,那是那是,苦尽甘来啊。”

“那秋娘你弟弟如今作何?多大呢?”

“弟弟也快十二了……在镇上学医。”

“……哦,学医好,悬壶济世,妙手回春。”

一屋子女人唠唠叨叨半天功夫眨眼便过去,吃过午饭又相坐小会,孙璟瑜派人来寻秋娘回家。

秋娘只好告辞离开。

二人走出徐家宅子,孙璟瑜便迫不及待道:“秋娘,你那位表哥冷冰冰地真不好相与。”

“哦?这我可不晓得。雷夫人话也不多,很稳重。”

“你这表哥要外放上任知府,不留京里。”

“知府?哎哟,你日后中了进士会做什么?”

“那可不晓得。”

“……你做什么官都得离开家,一去多少年。”秋娘惆怅。

孙璟瑜打趣:“那是很远的事你急什么,再说我日后做官把你带去不就成了。没有夫人在旁伺候,谁煮饭我吃。”

秋娘认真的盯着孙璟瑜,眼眸灼灼道:“这话可是你说的。”

夫妻两安然回到家里,孙璟瑜见时间尚早便提着鱼篓去湖边钓鱼,秋娘本想跟去,却不巧村里一姑娘找她讨教针线。

这叫绿萍的姑娘是与秋娘关系最好的姑娘,往日没事便坐一起做针线说笑聊天,秋娘成了举人夫人后绿萍便来得极少了。秋娘深知绿萍是介意她的身份,偶然碰到绿萍几次便主动问候,慢慢的绿萍坦然很多。如今隔一阵子会来找秋娘坐坐。

绿萍很文静,话不多,长得不如何性子却极对秋娘的胃口,如今已有十四,说了门隔壁村的亲事,估摸明年就得办了。

绿萍手里讨教的针线便是为自己筹备的嫁妆,秋娘一一给她指点出来,绿萍却有些心不在焉。

“绿萍,你可有心思?”

面对年纪小的绿萍,秋娘总拿自己当姐姐。

绿萍闻言犹豫张嘴,却什么都没说。

“绿萍有话就说,莫憋在心里头。你说吧,我什么都听着。”

绿萍叹气,沉重道:“梨花快病死了……”

“……很严重?不是说染了风寒而已?”秋娘惊道,梨花当初跳水被救后就一直传出生病的消息,如今好几个月过去秋娘没怎注意。

“好似咳出肺痨没治了……”

“……”梨花要死了,秋娘心里却很沉重。

绿萍摸着眼泪呢喃:“我好害怕,我葵水一点不准,有时好几个月才来一回,我真担心我以后……要是被嫌弃了咋办?”

“傻丫头说什么了,你才十四岁,这都是正常的事,你平日少喝冷水少碰冷水总会慢慢养好的,再说梨花和你那可不同……哎。”

“我不知道梨花咋了,我娘说梨花不能生孩子所以被夫家撵回来了,梨花好可怜。”

秋娘唯有叹气,绿萍又道:“我知道你可能不喜欢梨花,可是她就快死了,我前几日和几个姐妹去看她,她便跟我说死前只想见……”

“肺痨易传染,你们不能随意去看她,日后可要小心点。”

绿萍的话没说完被秋娘出言打断,冷冽的语气倍分的不近人情,绿萍语塞,通红双眼拿起东西便要走:“你也忒狠心,和以前不同了。”说完便匆匆跑了。

秋娘看着对面空落落的椅子,独自静坐到夕阳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