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路从办公室出来,碰到虎子,他刚从外边回来,夹着课本笔记,急匆匆地,走的一额汗。

“工作学习重要,也要休息。”老路提醒他,这几个月,虎子瘦了不少。

虎子笑,“嗯,最近不太忙了。不过课程落下不少,借了笔记在赶呢。”

“别太拼命了,要学会给自己放假。”老路十分关切,忽然想起来,説,“有空带女朋友来网吧玩吧,换换脑子。”

虎子大大咧咧地説,“哎,早断了。”声调如常,听不出什么。

“怎么了?”老路有些意外,没有听虎子説过,而且一点也没表现出来。

“没什么,性格不合吧。”虎子非常平静,似乎在説别人的事。“我现在也没精力考虑这些,等以后吧。”

这样的洒脱与成熟,该归功于新工作、新环境的历练,老路欣慰地看着虎子,心里不知多感慨,他拍拍虎子的肩膀,没有再説什么。

这几天田田不在,去邻市出差,习惯了田田的存在,老路一时有些煌煌不可终日,丢了魂似的,坐下站起,浑身都不自在。

下午百无聊赖地跑去新房转转,看到楼里其他住户已经有不少入住的了,心里有些着急,恨不能立刻就和田田举行婚礼,搬进新房。又想起与田田约好,这个月就领结婚证,不由喜孜孜地,胡思乱想了半天,居然靠在露台的木椅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似还做了一个绮丽的梦,梦里满是花朵与星光,半睡半醒间老路还在自嘲,大男人也会做这种小女孩的梦,这个想法一闪而过,他沉沉睡了过去。

手机铃声忽然大作,老路陡然惊醒,一时之间不知身在何处,茫然环顾四周,半晌才省到自己是在新房。夜色已经很深,一轮朗朗明月悬在半空,微凉的风吹过来,带着模糊的花香,在暮春的天气,感觉十分惬意,真是一个花好月圆的夜晚。

掏出手机,是田田,“我们回来了,还有半个小时就到,来接我们啊!”

“我们?”老路不由反问。

“还有柳菲啊,我们一起去的呀,不是告诉过你!”田田嗔怪他的忘性,听筒里传来一阵隐约的笑语,仿佛是田田跟谁解释着什么。

“不是明早回来?”老路关门下楼,一边走,一边还在问。

柳菲在那边抢过电话,嘻嘻哈哈地嚷嚷,“姐夫,早回来你还不高兴啊,都怪田田姐,非要半夜回来,害我累死了。”

老路招架不住,只有唯唯诺诺,待出了楼门,突然发觉竟没带车钥匙,这在老路,可是鲜有的情况,他历来稳重周到,不由自嘲,真是糊涂了,看来柳菲那丢三拉四的毛病,隔着电话也会传染,比最厉害的病毒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刚好小区大门驶进一辆出租车,老路也就不去上楼取钥匙,直接坐上出租车,“去火车站。”坐在车上又想,哎,现在不上楼取钥匙,那一会儿还要专门来取一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一边睡眼惺忪地打个呵欠。

依着田田的指示,老路靠在出站口街对面的围栏上,等她们出来。

远远看候车室外的大钟,指向一点半。白天人流如织的广场,到了夜晚,如海水退潮,留不下什么人,只有一个通宵营业的小超市还亮着灯,半天也不见有人进出。

一阵风贴着地面刮过来,扑在皮肤上,陡然起一阵彻骨的寒意。那风冷飕飕地卷着纸屑与尘土,挟着潮气,像是要下雨的样子,老路抬头一看,却是月朗星稀,皎皎无痕,实在有些莫名其妙。没留神,被一粒扬起的沙子迷了眼,揉了半天也没揉出来,弄得眼泪汪汪,透过模糊的眼帘,看到出站口,随着稀稀拉拉的三四个人,走出来两个女孩,正是田田和柳菲。

田田穿件白衣服,因了舟车困顿,衣服略带些皱褶,却平添一分懒散的娇慵。她身边的柳菲穿件蓝色衣裳,更衬的夜凉如水,柳菲胡乱拎着包,一边打着手机,拖拖拉拉地往前走。

老路远远对两人招手,胡乱用袖子擦眼睛,沙子还是没出来,磨得眼睛生疼,睁也睁不开,他使劲眨眨眼睛,再抬起头看,看见田田与柳菲已经要穿过马路。

深夜的大街上不要説行人,连过往的车也没有几辆,从街这头,一直可以望到街那头,田田两人走到一半,柳菲却突然停住,小声而激烈地对着电话另一端的某人发脾气,田田回过身拉她,隐约听到她在説,“快走啦,手机要爆掉了——”

就在两人回身之际,一辆运建筑垃圾的卡车呼啸而来,説是迟那是快,电光石火间卡车直对着两个人撞过去,柳菲似乎傻了,手机贴在耳边,直愣愣地站着,田田先是一惊,本能地一闪,再看到柳菲还在马路中间呆若木鸡的站着,一步跨过去,拼命地将她一推——

老路在街对面,看着这一幕,心中异常平静,脑子里还在想,“那车要撞过去了。”但是手脚不听使唤,一时间好似身在传奇,这都是虚构的,下一幕,自然是救下人来,皆大欢喜,他甚至在心里轻声笑起来,仿佛有人在高处俯视这一切,安慰自己——这样的结局才圆满嘛。

柳菲被田田猛地一推,一个踉跄,直跌到街这边,而田田随着那一推的惯性,向前趋近半步,刹那间被疾驰的卡车撞上——时间在那一刻已然停顿,滴答,这一秒分外漫长——田田被车重重撞起,再轻轻落下,像一片凋零的叶子,尖锐的刹车声划破夜空。

这时,老路仿佛才清醒,心狂跳起来,在心跳的扑通之间,他已冲了过去,将田田轻轻抱起。

田田躺老路怀里,身子蜷着,像熟睡的婴儿,脸上一点伤也没有,一头黑发直散在冰冷的路面上,老路心里发疯地喊着,“田田,田田!”喉间却咔咔地发不出声音。他用手指小心地拂去田田脸颊上贴着的一缕头发,她还是紧紧闭着眼睛,只是左边耳道里缓缓地淌出一股暗红的**——血!

柳菲呆在路边,直到肇事的卡车突然发动,向远处逃逸,她才被惊醒,一下扑过来,她在喊,“姐!你怎么了,你怎么了!醒醒啊!”

老路发疯一般,咆哮着:“打120!”嚷过,复垂下头,贴近田田的胸口,扑通——扑通——扑通,心跳还在,他又用脸颊去试田田的呼吸,虽然有些微弱,但似乎还很平稳。他抱起田田,茫然地走了两步,要到哪里去呢?空荡荡的街上,没有一个人,没有一辆车。

他重新跌坐在地上,使劲揉一揉眼,沙子终于出来了,泪也随之潺潺流下来,他再一次説,“快打120……”柳菲看着老路发红的眼睛,她害怕极了,身体簌簌发抖,带着哭腔,“打了——”

寂静无人的街上,发狂的男人,眼睛雪亮,冒着血色,他看到的一切都是红的,红的是田田耳道里流出来的血。那血缓慢流着,顺着她的颈项一路蜿蜒,老路不置信地用手去摸,唯盼那是幻觉,刚碰到那血,手指触电一般缩回来,指上鲜红的颜色,落实了这一切——不是幻觉。

怀里的田田似乎抽搐了一下,老路俯下身子,看她的脸——田田缓缓睁开眼睛,慢慢转动,嘴唇轻轻启开,呼出一口气,困惑地説,“我怎么了?这是哪?”

一阵惊喜夹杂着侥幸,老路贴近她,説,“没事,我们这就回家——”话没説完,田田的眉头突然一皱,整个人都缩成一团,她抽搐着,口角涌出一缕血流,头一斜,仿佛是太累了,靠在老路的胸前,一动不动。“田田——”老路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懂得大声叫她的名字。这样大声,就算魂魄飘到了九霄云外也可以唤的回吧!

远远的,一辆车开过来,车灯一闪,将这三个人照亮,柳菲猛地站起来,哭着直冲到路中间,拦住那想要绕开的车,“停车!停车!”

“去最近的医院!”老路再説不出话,浑身发抖,他紧紧抱着田田,生怕一松手,田田的生命力就会溜走。

若是平时,谁也不会察觉汽车行驶在城市的公路上,竟会有这么多的颠簸,路面每一个细微的起伏,此刻都让人陡然心惊,不知受伤的人,要承受多么大的痛苦,田田此刻再也不是那个矿洞里倔强的小法师,她是一个易碎的花瓶,稍不注意,就会片片零落。

柳菲坐在前座,催促着司机快开,紧张地看路,再回过头来看田田,眼睛含着泪,忍着抽泣。

田田躺在老路怀里,那白衣服充满了不祥的气息,更白的是她的脸色,她吃力地转动眼睛,看到老路,嘴唇轻轻动着,老路握着她的手,喊,“田田,你没事的,我们回家!”

田田抬起手,摸了一下耳朵,缩回手,看着殷红的血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怒力舒开紧皱的眉头,略闭一下眼睛,摇摇头,拼了全力,説,“老路,答应我,你一定要幸福。”

老路拼命点头,热泪盈眶。

她看看前座的柳菲,手指轻微地动了动,示意她,柳菲立即紧紧握住。

田田的声音几乎听不见,老路凑过去,贴在田田唇边,听见她在説,“柳菲,我把老路托付给你,你要替我,陪他走完下半辈子。”

不,老路心里狂喊,不,不是这样的,生活才刚开始,你不能临阵脱逃。

她半仰着头,眼睛仿佛看着云端,脸上始终是幸福的微笑,缓慢的説,“真想再穿上你送的灵魂战衣,穿着它去游乐园,这一次一定要坐摩天轮;嗯,我还想跟着你练级,攻城,去猪洞烧猪;我要练到70级。你在卧室画画,我要陪着你,给你做你最爱吃的。我要跟你去打罗汉阵,再当一次你的徒弟……”田田想起什么,调皮地笑着,手指在老路的手心里略动一动,“呵呵,法师,17级,收不收?”

老路泣不成声,泪流满面。

田田收回目光,吃力地转头,看着老路,无奈又不舍的説,“如果是传奇,那该有多好。真想按一个OUT……”

田田的眼神渐渐涣散,老路抱的再紧,也察觉到了生命的将去,他几乎要发狂,电光石火之间,他心中倏忽一动,脱口而出,“为什么不飞?”

田田目光又亮起来,仿佛有一朵火焰在奋力燃烧,她的脸上露出天使般纯净的笑,深深凝视着老路,她清晰地説,“忘带了。”

一个字比一个字轻,只一瞬间,火焰熄灭,她的眸子迅速黯淡下来,疲倦极了一般,轻轻阖上眼帘,长长的睫毛覆在苍白的近乎透明的皮肤上。

她的手还握在老路和柳菲的手中,却一点点在冷了下来。

老路声嘶力竭地喊,“田田——”

整个夜空,都被这凄厉的喊声划破。

终于看到医院的大楼了,楼上的灯是那么亮,是可以点燃生命的光辉吧。

田田已经逐渐冷了下去,绝望的冰冷。

急救室外,柳菲满脸是泪,説,“本来是明天——”一阵揪心的哽咽让她直蹲在地上,无法站起身来,过了片刻,细小的声音传过来,“本来是明天上午回来的,她説要给你一个惊喜,非要连夜赶回来。”

老路脑中一边空白,听不清柳菲又説了什么,心里想,“田田,田田,你一定要给我一个惊喜啊,一定不要出事,一定不要啊!”

不知过了多久,紧闭的急救室大门无声打开,走出几个穿着白衣的医生护士,为首的一个人,简短地説着什么,只看到嘴唇在动,却听不分明,“……”

老路呆呆地看着他,完全听不到他在説什么,他似乎説了一句“我们已经尽力了。”

这是什么意思呢?尽力了,莫不是医治好了?老路心里存着侥幸,不敢做声。

另一个护士説,“谁是病人家属,进去看她最后一面吧。”

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

几乎是晴天霹雳,一个炸雷在脑子里响起,震得头嗡嗡作响,老路猛地向前一步,当啷啷撞掉护士手里拿的东西,他浑然不觉,推开门直冲了进去。

田田盖着白色的被单,就像睡熟了一般,脸上没有一点点哀伤,嘴唇轻轻抿着,似乎随时会笑起来,只有脸色是异于寻常的,那样的雪白,竟像是灵魂战衣的颜色。

她在熟睡吧?等待王子的睡公主。

老路战栗着,轻轻走过去,生怕惊扰了田田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