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无过伤得很重,据赵大人的话说没个三五个月是不能好全了的,年宴自不必说,开春祭天扫陵怕是也不能陪驾,否则这天寒地冻的,万一落下病根,往后可就麻烦了。

沉水倒不计较他能不能参加年宴,只盼着他好起来,日日都过去看望,人参燕窝等名贵补品赐了一大堆,知他唯爱棋,又令工匠用上好的玉置了一副新的棋子,亲自送到床前,就连棋居的四个下人也都沾光,得了不少金银珠宝。

玉寰舒也来探视过两回,赏的倒是不多,只嘱咐了他安心养伤,不过在旁人眼里,能让女帝亲自探病,足可见君无过下半生无忧了。

救了公主的命,又一直都被女帝青眼相加,君无过在宫中的地位可谓是牢不可破了,就连朝中也有开始有些见风使舵的人,托了各种关系送来礼品,但君无过仍是从前那副清清淡淡的性子,礼物一概不收,只谢过心意,也没有生出半点倨傲的情绪,前来探病的,一律笑脸相迎,虽不能起身相送,屋子里的丫鬟倒也礼仪尽到。

“真是无可挑剔的表现呐。”对此,天逍如是评价。

沉水正坐在案前临帖,闻言白他一眼:“这种时候还吃醋,也不会害臊。”

君无过受伤以来,沉水还是每个早晨先到碧鸢宫背书习字,然后去探病,下午再温书,或是逢贺再起查到要害,还得到处跑。从心里来说,她倒是愿意一整天地守着君无过,陪他说说话,免得他躺着不能动,闷得慌,可是既然发了誓要学习,便不能偷懒,于是这么一天分配下来,日子倒过得充实。

双全从门外跑进来,抹抹脸上的汗,大声汇报:“师父,半个时辰的马步扎完了!”

“唔,去后院挑水,把几个水缸都装满,然后烧一锅水,师父要洗澡。”天逍姿势不雅地蹲在太师椅上,一边抓耳挠腮,一边翻着一本书皮儿泛黄的《六韬》,闻言头也不抬地安排道。

“是!”双全倒是很麻利地就又奔向后院,沉水却忍不住道:“我叫你教他做人做事,你怎净打发他给你做杂事儿?缺人伺候也不见你开口。”

天逍又翻一页书,委屈地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想做大事的人都得从小事做起,我在寺里学习的日子,也都是帮师父师兄他们挑水劈柴,流了多少汗,也不见你心疼过。”

沉水啼笑皆非,将写完的白纸递给身旁的含光捧去一旁搁着,又道:“道理都在书中,你挑水劈柴,除了一身蛮力,还能学到些什么?”

“嘿~你既然非要问,我就让双全来给你说个明白,”天逍嘿嘿一笑,冲后院里大声招呼,“双全!过来!”

双全又一阵风儿似的跑了进来,劲头十足:“师父,什么事叫我?”

天逍把手里的书一扔,盘腿坐端正了,合掌道:“你师姐不明白你为何每天都在做杂事,你给她说说。”

沉水顿时恼了:“谁师姐?”

天逍好整以暇地笑道:“阿弥陀佛,公主既然拜我为少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先双全入门,自然是他师姐,有何不妥?”

沉水气得笑出来,手里笔一摔,向后靠在椅子里:“好啊,那双全你就给‘师姐’说说,咱这师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说得好了有赏,说得不好,某人恐怕是要受点皮肉之苦,才知道什么是尊卑有序。”

含光也在一旁帮着煽风点火:“就是就是,教过公主琴棋书画的那么多先生,都没一个敢自称公主的师父呢,大师这回定是要受皮肉之苦了。啊,上回云姑娘给君公子挑了上好的伤药,大师可得去讨些来预备着。”

天逍被她们主仆二人奚落,倒也不生气,笑嘻嘻地对徒弟说:“听见没有,师父的屁股可就指着你了。”

“是,徒儿定不会让师父失望,”双全对他一抱拳,脆生生地答道,“回师姐,师父每日叫我担水,练的是平衡与负重,双肩不平则发力不均,下盘不稳则未战先败,滴水不撒,来去自如,将来飞檐走壁便如信手拈花,不费吹灰之力。”

沉水一噎,不甘地又道:“那扫地擦窗烧水沏茶又是为的什么?”

双全仍然是郎朗有声:“剑在心中,纵是笤帚亦可杀人,连地都扫不好的人,掌不得刀兵;窗棂如人心,灰尘如恶念,常拂窗上尘,常存心中善,勿以恶小而为之;人有怒气,侵略如火,学会控制火候,亦可控制心魔;至于沏茶……师父,你叫徒儿沏茶是为了什么?”

“……”天逍语塞,食指对他点了点,最后无奈低头认栽。

“原来都是编好了等着唬我的,”沉水失笑,摇了摇头,“少师大人亲自解释下沏茶的功效?”

双全无辜地眨着眼:“师父……”

天逍抹抹脸,吁了口气:“让你沏茶就只是因为师父渴了,明白吗?”双全只好点点头。

含光在一旁乐不可支,沉水亦笑起来,道:“算了算了,瞎掰乱扯,倒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今日的帖子临好了,我去看看君哥哥,你们师徒俩继续扫屋子吧。”说着便起身离开。

双全探头探脑,见她们主仆走了,才转回身来小声问:“师父,那以后徒儿是叫她公主,还是叫她师姐?”

“你说呢?”天逍斜他一眼,卷起《六韬》在他脑门上敲了一记,“当然是叫师姐。”

双全应下,天逍又道:“师父问你,假如有一天师父和师姐同时落水了,你救谁?”双全睁大了眼,接着皱起眉,不解地问:“为何会落水?”“甭管为何,你且回答,你救谁?”

这可是个难题,双全歪着头想了一阵,说:“徒儿不会水,师父会,师父可以自己救师姐,不需要徒儿下水,徒儿会在岸上准备热水干衣和姜汤。”

天逍嗤地笑了一声,玩味地眨眼看他:“那要是师父手脚被捆住了,就像那天在龙磐阁,非得你出手不可,你会救谁?”

“……就算那样,徒儿还是不会水,下去了也救不了师父师姐。”双全很老实地回答。

“唉,你这孩子,真是无趣,”天逍泄气地扔了书,一指戳着他胸口,“你给我记着,师门第一要则,便是严禁同门相残,往后无论发生何事,你都要以保护你师姐的安危为上,必要时候,就是杀了我也不要紧。”

双全愣愣地看着他,好像有点不明白这其中的卯窍,天逍又笑着摸摸他的头,抄起书撵他去后院烧水。

与此同时,在数千里之遥的异国王都远郊一处富丽堂皇的大宅院里,银丝炭生的炉子散出满屋的暖气,紫檀木的宝座两边搁着鎏金的高脚香座,芳熏袅袅。

宝座上,一名将近而立之年的青年男子倚在美人靠上,正翻阅着手中一卷书籍。他眉眼英俊,鼻梁挺拔,唇薄如刀,面上自有一股浑然天成的桀骜之气与威严之仪,岁月更在他眼中留下了事故老练的痕迹。他不做声,亦无表情,仅有的一名侍从也是低眉垂首静候其旁,不敢有半点打搅。

“大哥!我回来了!”门外的院子里突然传来少女清脆的笑声。

男子眼不曾移开书卷,朝身旁的侍从吩咐了句:“让她进来。”侍从一躬腰,快步上前去开了门,对院中道:“主上请小姐进来说话。”院中的侍卫们这才让出道来,放人通行。

“大哥!”欢欢喜喜跨入门槛的不是别人,正是一个月前离开祥国王都的神秘少女魅音,她看起来风尘仆仆,却丝毫不见疲惫,“我回来啦,大哥最近好吗?有没有很忙?想没想人家?”

男子呵呵两声,放下手中书卷,对她露出微笑:“疯野够了,终于舍得回来了?过来让大哥看看,有没有瘦了。”

魅音高兴地扑过去,挤着在他怀里坐下:“人家哪有疯野啊,人家不是去替大哥办事了吗?诶,大哥,我这次去祥国,真的见到那个混蛋了,他啊,好的不学,居然学那些小白脸,留在祥国王宫里做公主面首,你说他丢不丢人啊?”

男子微微一笑,眼底却是冷光一现:“祥国以女子为尊,谈不上丢人。”

“可是……”

“好了,魅音,你玩了这么久才回家,该先去见娘,”男子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道,“天逍的事,大哥自会处理,你不必多言。”

魅音还想说点什么,就看到自家大哥面色不善,只得点头退出了房间。

送走了妹妹,男子将目光落在香炉上方袅袅升腾起的白烟上,片刻后,唇边浮起一抹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