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教授,您女儿来了!”

那时我还是二院的一个实习生,追在老教授吴奇的身后不耻下问,教授人很好,在医院里一直很受人尊敬,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的女儿。

吴梦婷。

她梳着一丝不苟的马尾,穿着干净整洁的校服,挽着吴教授的手臂穿梭在医院里,她笑起来弯弯的,嘴角有一个浅浅的梨窝妲。

一同跟着吴教授的还有另外一个学生,高高瘦瘦的,见过吴梦婷之后总是跟在他的身后不停地打听,他也跟我透露过,他对吴梦婷有意思。

我一共见过她两次,另外一次是她拉住我,怯怯地问我,知不知道她父亲在哪。

所谓感情,其实也不过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我看着她有些躲闪的目光,心里蓦然就生出了一种保护欲。

二院的心脏科是璟城最权威的科室,科室天有不测风云,因为一场铺垫好的阴谋,二院有了建院以来最大的一场医疗事故。

逃避也好,胆小也罢,心脏是离人生命最近的地方,我忽然有一种我没有资格去触碰的感觉,心生胆怯。

我转而去了神经科,也就离开了二院。

再遇到吴梦婷的时候,已经是十年之后了。

她穿着白色的长裙,裙摆上缀着淡紫色的栀子花,头发依旧黑亮柔顺,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没有一丝矫揉造作。

可是她却不记得我了。

陆子琛和一璇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我看着也觉得愁闷。

我在阁楼上遇到了吴梦婷,轻灵的琴音叮叮咚咚的传出来,我不由自主的循着声音走过去,黑色的施坦威钢琴前,她素白的身形显得愈发分明,黑白交错,我竟有些恍惚。

她有一节谱子弹错了,我不由得出声提醒,她似乎吓了一跳,双手按在琴键上,发出了一阵不和谐的躁乱。

我以前也是学过钢琴的,只是多年不弹手生了,但谱子还是记得的。

我们一同弹了一曲《梁祝》,我不知道这耳熟能详的曲子为什么有那么大的魔力,她起初还是笑着的,我用余光瞥她,笑容温婉,目光倾城,可是渐渐地,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好的记忆,喃喃的说了什么,竟晕了过去。

我在医院遇到了吴教授,时隔多年,他早已苍老颓然,只有眼里依旧能透出强劲的神色,那是一个父亲在保护自己女儿时特有的。

我从吴教授那里知道了吴梦婷事情的始末,竟和梁祝有些相似。

吴梦婷和一位叫陈喆的大学同学相恋,吴梦婷在师大读研之后,吴教授有意让女儿出国深造,谁知吴梦婷竟然放弃了保送名额,提出要和陈喆结婚。

吴教授不愿看到自己的女儿一双弹钢琴的手,慢慢的沦为端茶送水的枯枝糟叶,坚决不同意这场婚事。从未忤逆过父亲的吴梦婷,竟做了一件一辈子最叛逆的事。

她偷了家里的户口本,一定要和陈喆结婚。

或许冥冥中早有注定,她终是没能和陈喆在一起,车祸发生的一瞬间,陈喆救了她,自己葬身在车祸之中,再也触不到她温热的脸颊。

吴教授对我说,他赶到医院的时候,吴梦婷满身满脸都是血,他险些辨不出这就是自己的女儿。

因为头部受到了撞击,医生给吴教授开除了最坏的结果,有可能会成为植物人。

大约也真如古言所说,吉人自有天相,吴梦婷醒了过来,却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父亲,不记得自己,连带她那场刻骨铭心的爱恋一并忘了个彻底。

检查之后发现,吴梦婷的脑子里有了一块淤血,但是这血块距离视神经太近,如果主刀医生技术不够,极有可能会造成失明。

吴教授不愿用自己女儿的后半生去赌,宁愿她这样什么都不记得,也好过她失明。

其实我很能理解教授的心情,他是不愿意吴梦婷回想起那些苍白的记忆,她一旦恢复记忆,陈喆的死,会成为她一辈子的愧疚。

吴教授想要为女儿找一个能照顾她一辈子的人,我看着吴梦婷睡得静和的模样,竟脱口而出答应了下来。

作为吴梦婷的主治医生,我们很快就成了好朋友,她的记忆一片空白,所以我也总是给她找话题,接触的越深,我发现她也是一个能侃侃而谈的女生。

我向吴教授打听了她很多爱好,所以我们总是能轻易地就聊在一起,我在她明亮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笑得无拘无束,没有一点忧虑。

一个人自然不能一辈子都抱着空回忆度过,吴教授怕女儿将来的生活会受到影响,还是希望吴梦婷能恢复记忆,我自告奋勇的站了出来,应承下来了这件事。

帮吴梦婷恢复记忆的路途很艰难,我们并不是很熟,我对她的过去一无所知,只知道她是艺大音乐学院的学生,主修钢琴,还有一个相恋四年的男朋友。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吴梦婷有记日记的习惯,我从她的日记里寻到了很多有用的东西,比如陈喆会在两人吃饭的时候,固执的让她坐着,自己照顾着她的情绪,再比如陈喆带她去广场上放风筝,还有他们在私人琴房里过生日的事情。

可以看得出,这些对吴梦婷都是很珍贵的回忆,刻骨铭心的那种。

我把他们曾经做过的事,又重新做了一遍,与她相处的日子很愉快,钢琴成了我们之间沟通的桥梁,我们越来越合拍,也渐渐变得越来越有默契。

陈喆曾经在私人琴房里给她过了一个生日,她在日记里有写过,那是她至今为止过得印象最深刻的一个生日。

她三十岁那天,我租下了乐音琴行,一大早就去琴行里面布置,我买了装饰的小蜡烛,沿着楼梯的脚线一路向上,成为了一条指引的灯光。

我多希望它能将我心爱的人指引到我的心里去。

我约了她晚上来,楼下的铃铛响起的时候,我的心跳的难以抑制,我听着她一步步走上来,终于缓缓地弹起了为她准备的曲子,我联系了很久的,我的歌声里。

她的脚步声越是接近,我的心里就越发的紧张,直到她静静的站在钢琴边,听我弹完一曲,我的心跳终于恢复了正常。

我在她的耳边轻声说“生日快乐”,她抬起头看我,还没等我说出接下来的话,却已经不省人事。

其实我是想告诉她,我很喜欢她。

吴梦婷再一次被送进了医院。

她的血块已经不再是大问题,有慢慢化退的迹象,但是检查结果让我很惊异,她竟然患上了鲜见的解离症,通俗来说,就是她在失忆后会有一段新的生活,但是她一旦恢复了记忆,这一段独立在记忆空间里的记忆就会忘记。

也就是说,如果她一旦恢复记忆,会想起陈喆,但是会忘了我。

吴教授说,如果血块会消退,那他就不会再采取手术了,他能看得出来,我和吴梦婷相处的这段时间里,她很开心。

他负手站在我的办公室里,眼里竟有些恍然,我明白他的意思,如果我和吴梦婷在一起这段时间是个错,他希望这个错能一直延续下去。

不可否认的,吴梦婷是个很有魅力的女子,她很会察言观色,并且很善解人意,侵入我内心的过程是润物细无声的。

一璇最终还是和陆子琛在一起了,我想这就是他们命定的归宿,有情人终成眷属才是应该的。

从婚礼出来之后,我们沿着秦江一直走,夜晚的风有些凉,她的脸在苍白的路灯下有些发青,看得我蓦然心疼。

我扭转过她的身子,对她极为认真的问:“愿不愿意做我的女朋友。”

大约是我的问题太唐突了,我看到了她眼里的躲闪和抗拒,几乎是没有犹豫的,她拒绝了我。

其实我很清楚,失意的人,潜意识里怀念的那个人,是永远也放不下的。

吴梦婷最爱的人是陈喆,我即便是用一辈子的时间,也走不进她的心里。

我建议吴教授对她进行手术。

教授很震惊,拉着我的手,颤声问我,“你是不是不喜欢小婷?小傅,你应该知道一旦进行开颅手术,小婷恢复记忆的概率就会在百分之七十以上,血块不是问题,还可以用药化瘀,她现在记忆力只有你,我希望你们能在一起。”

我拍了拍老人家的手背,笑的有些苦涩,“我很喜欢她,甚至有想一辈子和她在一起的想法,可是她喜欢的人不是我,或许恢复记忆,对她才是最公平的人生。”

只有她恢复了记忆,才能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吴梦婷要进行手术了,而我则成为了她的主刀医生。

我看着她躺在手术台上,我的手上是冰冷无情的手术刀,手术成功之后,我就不再是她口中的“傅大哥”,而成了一位陌生人。

过往的一幕幕都涌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握着手术刀的手颤抖起来,一旁的助手走上来为我擦汗,关切的问:“傅医生?”

“没事……”

集中了精力,我做了这辈子最沉重的一台手术。

手术很顺利,她的麻药也退散的很快,第二天一早,我推开了她的病房门,她的目光转向我,眼里已经没有了曾经的迷茫和困惑,而是一片清明,那样明亮的双眼,才应该是她的。

我笑着唤她,“小婷……”

她却疑惑的看了看父亲,又转头看向我,谨慎的问:“您是……”

那一刻,我想我的心一定是停了一拍,随即而来的是汹涌的窒息感。

一年后,一璇重新回到了医院工作,背景也好,后门也罢,她很快就成了护士长,和陆子琛这个肿瘤外科主任,成了医院最亮丽的一道风景线。

再看向他们,眼里却只有祝福和艳羡。

而我心爱的那个人,已经成了小有名气的钢琴家。

我们之间似乎又成为了最初相遇的那种情况,我依然是她的主治医生,她会怯怯的叫我一声,“傅医生。”

可我更喜欢她有些羞赧的叫我“大哥。”

医院派我去背景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我给她发了短信,她很愉快的回了我,她在北京有一场演奏会。

天涯海角,我们再相遇并不难。

开完会后,我在北京逗留了两天,一直等到她演奏会那天,我换了笔直的西装,捧着一束白玫瑰,买了最前排的票去给她捧场。

演奏会进行得很成功,她穿着一身纯白的长裙,犹如我在向家看到的那样素雅。

我捧着玫瑰去了后台,她正在卸妆,周围有些吵嚷,看到我来了却都噤了声,几个弹奏古典乐器的姑娘看着我小声窃笑。

我不明就里的把花递给她,意料之中的看到了她的眼中的惊喜和感动。

周围忽然有人叫了一声,“哎,这不是梦婷姐手机屏幕上的帅哥吗?”

我诧异的转头看她,却只捕捉到了她眼中稍纵即逝的羞怯。

周围的人开始起哄,“梦婷姐,他是不是你男朋友啊!”

她的目光有些躲闪,不安的抬起头看我,大约是在我眼中看到了准许的神色,轻轻的说:“是。”

我的心里忽然激动起来,一把将她揽进了怀里,在她耳边轻声道:“愿不愿意做我的女朋友?”

她的身子一僵,抬起头怔怔的看着我,“你以前不是问过同样的问题吗?”

我想我当时的表情一定傻极了,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像是不认识一样。

原来她想起来了,我们的曾经,她都想起来了。

我用力的将她抱在怀里,声音颤抖的几乎练不成句,“嫁给我吧。”

她的身子一顿,随即用力的反抱住我,重重的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