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是心不在焉地走在孟买的街头,会碰到很多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情。比如毫无防备地踩到一块香蕉皮,然后滑个嘴啃泥;或者好端端地突然发现自己的双脚已陷进一堆软稀稀的狗屎中;你还可能突然受到惊吓,只因为身后一头横冲直撞的母牛顶向你的屁股;又或许,一个久未谋面,而你一心要回避的朋友,从混乱的车流人海中奇迹般地出现,突然将你紧紧拥抱。

这正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这一天是月17日,星期六。分别五年之后,在马哈拉克西米赛马场前,我与萨利姆·伊利亚西撞了个满怀。

三个月前,我从阿格拉回到孟买,打定主意不与萨利姆联系。下这个决心着实不容易。在德里泰勒家当仆人的那些年,还有阿格拉那些艰辛的日子里,我一直很想念他。现在,与他同在一个城市却不能相见,实在是我心上一个沉重的负担。但我还是决定,不将他卷入我谋划参加知识竞赛节目的事儿中。

“穆罕默德!”见到我的瞬间,萨利姆惊呼起来,“你怎么会在孟买?啥时候来的?这么多年你都在哪儿啊?”

与一个久不联系的朋友猝然相遇,我猜想,那感觉类似于吃一顿自己最喜欢却很久没吃到的饭菜。过了这么久之后,你无法知道自己的味蕾会作何反应:食物还会像以前一样美味吗?漫长的五年后,与萨利姆再度相遇,我情绪复杂。我们的团聚还会像我们曾经的友谊那样温暖吗?我们还会像从前一样坦诚相见吗?

一开始我们没怎么说话,只是就近在一张连椅上坐下来。头顶上盘旋着的海鸥的叫声我们充耳不闻,路上玩足球的小男孩引不起我们的注意,我们对一大群走进哈吉·阿里清真寺的虔诚信徒视而不见。我们只是紧紧拥抱着彼此,泪流不止,为那些我们一同度过的时光,为那些我们彼此失散的时光。接着我们开始诉说这期间发生的所有事情。确切地说,是萨利姆在说,我听。

萨利姆长高了,更加英俊了。十六岁的他看上去与任何一个宝莱坞电影明星一样出众。艰辛的城市生活并没有如磨蚀我一般磨蚀他。他一如既往地热爱印地语电影,崇拜宝莱坞明星(当然阿玛安·阿里要排除在外)。每个星期五,他仍然会去哈吉·阿里神殿做祷告。但最最重要的是,手相大师的预言终于要成真了:他不再是一个饭包快递员,为孟买的中产阶级递送午餐,而是进了一家昂贵的艺术学校。在那里,他正在学习如何成为一个演员。

“你知道谁帮我付艺校的费用吗?”他问我。

“谁呀?”

“是阿巴斯·里兹维。”

“就是那个拍了好多轰动一时的电影大片的人?那个大腕制片人?”

“没错,就是他。他答应等我十八岁时,让我在他的下一部电影里演一个英雄。这部片子两年内会开拍;现在他正在培训我。”

“太酷了,萨利姆,这等好事是怎么来的?”

“这故事说起来可就长了。”

“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故事会太长,萨利姆。快说呀,从头说起。”

下面就是萨利姆自己讲述的故事。

“你突然就不见了,把我独自留在分租公寓。我继续当了四年多的饭包快递员,但也还是继续梦想着成为一个演员。

“一天,我到一个叫穆克什·拉瓦尔的人家里收午餐盒饭。他太太是我们的一个客户。我注意到他家房子的墙上挂着好些照片,净是他和著名的电影明星们的合影。我问拉瓦尔太太,她丈夫是不是在电影圈里工作。她说她丈夫只是制药公司的推销员,但不定期地在电影厂兼差,也就是做做临时演员。

“听到这个我高兴坏了。当天下午,我就急冲冲跑到穆克什·拉瓦尔的办公室,问他我能不能也像他一样当上临时演员。穆克什看着我笑了起来。他说当一个演员我未免年纪太小了点儿。不过有些电影里会有类似学生和街头混混的角色,也许适合我。他答应把我介绍给临时演员经纪人帕普先生,然后叫我拿几张照片给他,要摆不同的姿势,八乘六大小,而且得印在亮光相纸上。假如帕普喜欢我的形象,他也许会选我在某部电影中演一个小角色。穆克什还告诉我,一个临时演员是不需要什么演技的,关键是要穿什么像什么:穿上西装要看起来聪明,穿上流氓的衣服要让人害怕,穿上学校制服要显得可爱。他坚持让我到照相馆找专业摄影师拍些照片。

“那天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找了家照相馆。一问价格,哇,天文数字!几乎要花掉我一整个月赚的工钱。我对摄影师说,‘算了,先生,我付不起这么多钱。’于是他建议我买个便宜的一次性相机,自己给自己拍些照片,就是用完便可以扔掉的那种。我照他说的做了。买了个一次性相机,跑到街上请过路人给我拍照。在教门前面,我骑在不知什么人的摩托车上。嘿,那姿势帅得就像阿米特巴·巴克强在电影《战胜命运》里的样子。在焦伯蒂海滩,我骑在一匹马上,摆出阿克夏·库马尔在电影《假戏真情》中的姿势。在阳光沙滩饭店前,我站在那儿,像模像样地学《这就是爱情》里面的赫里尼克·罗斯汉。手里拎着个空的尊尼沃克酒瓶,我醉醺醺地装出沙鲁克·汗在《宝莱坞生死恋》中的样子。在花卉喷泉前,我露齿畅笑,就像葛文达在他出演的所有影片中那样。

“我找人给我拍了差不多二十张照片,但这个胶卷一共可以拍三十六张。我得拍完所有的底片才能拿去冲印,所以我决定拍些有趣的建筑和人。我拍了维多利亚火车站和印度门,在滨海大道上抓拍了一个漂亮女孩,在班德拉抓拍了一个老头,甚至在戈拉巴给一头驴子拍了张特写。

“最后一张照片,我拍的是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坐在马希姆的连椅上抽烟。他的手指上戴满了各种颜色的戒指。我按下快门之后,猛然反应过来我拍的是谁,立时吓呆了。”

“什么意思?”我问萨利姆,“难道他是个著名的电影明星?还是那个大流氓阿玛安·阿里?”

“不是,穆罕默德,是一个你跟我都很熟悉的男人。是巴布·皮莱先生,化名叫马曼的,那个把我们从德里带到这儿、差点儿把咱们弄瞎的男人。”

“哦,我的天!”我不由得捂住嘴,“他认出你了?”

“是啊,认出来了。‘你是萨利姆,没错吧?你就是那个从我这儿逃走的小子。这回你别想逃出我的手掌心。’他吼叫着朝我冲过来。

“我想都没想,立马转身朝大路跑去,正好跳上一辆正在启动的公共汽车,把喘着粗气的马曼抛在后头。我坐在公共汽车上,正庆幸自己成功逃脱,猜猜看,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什么?”

“公共汽车在红绿灯前停下,一群扎着头带的恶棍,手拿刀、长矛、三叉戟拥上车来。”

“噢,我的老天!难道你遇上了一群暴民?”

“没错,是暴民。我立刻发现我们的车正停在暴动地区的中心:一辆已被砸毁的汽车残骸冒着烟,正好挡在我们的车前面;店铺都已被石头砸得惨不忍睹;人行道上鲜血四溅;石头、棍棒、拖鞋扔得满街都是。司机迅速从车上逃离,而我却被吓得僵在那里。我原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见到如此惨烈的一幕;原以为早已被我淡忘的声音在我耳边再次回响——母亲的尖叫和哥哥的哭喊。我无法控制地浑身颤抖。

“这帮恶棍对公共汽车上的所有乘客说,有个穆斯林暴民放火烧了印度教徒的房子,现在他们是来复仇的。后来我才知道,整个事件一开始,只是贫民窟里为了一个水龙头而起的小小争执。但人们的脑子被仇恨灌满了,所以事件很快发展成了大规模的骚乱。不过才几个小时,公共汽车被烧毁,房屋被点燃,人们遭到屠杀。‘你们每个人都说出自己的名字。所有的印度教徒都可以下车;所有的穆斯林都坐着别动。’恶棍们宣布。吓得直哆嗦的乘客一个接一个说出他们的名字:阿凡德、乌莎、贾丁、阿伦、瓦珊蒂、杰格迪什、纳尔默达、甘尕、米林德。公共汽车渐渐空了,暴民们用鹰一样锐利的眼睛盯着每一个乘客。他们检查女乘客眉心的朱砂痣,问男乘客一些问题,确认他们的宗教信仰,甚至逼着一个小男孩脱下短裤。我为这种野蛮行径感到恶心,在座位上不住地发抖。最后,只有两名乘客还留在公共汽车上:一个是我,另一个是隔了两个座位坐在我身后的男人。

“你也知道,穆罕默德,电影里出现这样的情节时,英雄总是会挺身而出,唤醒暴民的良知。他会告诉暴民,穆斯林与印度教徒的血管中流着相同颜色的热血,人们的脸上并没有写着宗教归属;爱的力量胜过仇恨。我知道好多好多这样的电影台词;每一句我都可以背给这些暴民听。可是当你真正与这些野蛮人面对面时,你什么都会忘得一干二净;脑子里只留下一样东西:活命!我要活命!因为我还没有实现当一个演员的梦想。现在,这个梦与做梦的人都要在孟买的公共汽车上被烧死了。

“‘你叫什么名字?’领头的问我。

“我可以说自己叫罗摩或者克里希纳,但我的舌头不听使唤。有个坏蛋指着我脖子上的塔比兹,献计说:‘这个杂种铁定是个穆斯林,宰了他。’“‘不,一刀宰了太便宜他了。我们要把这个婊子养的活活烧死在这辆车上。给那些穆斯林一个教训,叫他们永远不敢再来碰我们的房子。’领头的说完,哈哈大笑。另一个男人打开一桶汽油,泼洒在车厢里。我以前特别喜欢闻汽油味,但那天之后,只要一闻到汽油味就会联想到烧焦的人肉。

“坐在我后面的男人突然站了起来,‘你们还没问我的名字呢。我来告诉你们吧。我的名字是艾哈迈德·汗。我倒要看看哪个狗杂种敢碰这孩子。’他说。

“暴民们呆住了,然后领头的开了口:‘喔,这么说,你也是个穆斯林。那太好了,你就等着跟这个男孩一起被烧死吧。’“那男人镇定自若。‘你们烧死我之前,先看看这个吧。’他突然掏出一把左轮手枪,指着这群暴民。

“你要是看到这群胆小鬼的无赖嘴脸就好了:他们吓得眼睛差点儿从眼窝里掉出来。他们把刀和三叉戟全丢在公共汽车上,狼狈逃窜,保命去了。我得救了;感激的泪水在我眼睛里打转。

“那个男人见我哭了,就问我:‘你叫什么名字?’“‘萨利姆……萨利姆·伊利亚西。’我一边哭一边回答。

“‘你不会撒谎吗?’他说,‘不过我敬重那种面对死亡还敢说真话的人。’“他告诉我他有一家进出口商行,他独自住在柏库拉区的一座大房子里,需要个人帮忙做做饭,打扫打扫卫生,在他不得不出差时,照看一下房子。

“我有点儿纳闷:像他这样一个生意人,为什么会带着枪乘公共汽车?但他许诺给我的工钱比当饭包快递员多了一倍,所以我立马答应了当他的住家仆人。

“艾哈迈德有一所大大的、宽敞的、三个卧室的公寓,厨房大小适中,客厅里放着一台三十六英寸的电视机。我负责做饭、打扫卫生,但我从来不曾忘记,我的梦想是成为一个电影演员。从某种程度上说,为艾哈迈德工作挺不错,因为他经常好几天不在家,有时甚至一两个星期不回来。我趁机跑了趟照相馆,把那个胶卷冲印出来了。非常棒的八乘六放大照片。我把这些照片送给穆克什·拉瓦尔,他再拿给临时演员经纪人帕普先生看。信不信由你,只过了三个月,我就得到了第一个在电影里演出的机会。”

“真的?”我惊喜得叫起来,“你演了个什么角色?在哪部电影里?”

“演了个大学生,是阿巴斯·里兹维的《坏男孩》,苏尼尔·梅赫拉领衔主演。”

“那咱们现在就去看。我太想看一看你在银幕上的样子、听一听你的对白了。”

“呃……”萨利姆犹犹豫豫,他看着自己的脚尖说,“是这样,我演的那段最后还是被他们剪去了。所以,你现在只能在银幕上看到我三秒钟,是和三十个学生一起坐在教室里。那段镜头中唯一的对话是英雄苏尼尔和老师说的。”

“什么!”我失望地喊叫,“只有三秒钟!这算哪门子角色啊!”

“临时演员本来就是演这类角色的。我们不是男主角女主角,充其量也就是场景的一部分。你还记得电影中那些盛大的宴会场景吗?当男女主角在舞池里跳起华尔兹的时候,我们是陪衬在四周、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酒的那些人;当英雄追赶恶棍时,我们是正好在街上走过的那些人;当男女主角赢得舞蹈比赛大奖的时候,我们是迪斯科舞厅里拍手喝彩的那些人。不过,我不在乎做一个临时演员。能有机会看到幕后制作是个什么样子,也算是实现了我的一个梦想,而且我也因此见到了制片人阿巴斯·里兹维。他挺欣赏我的,答应让我在他的下一部影片中演个镜头多点儿的角色。

“接下来的六个月里,我发现了艾哈迈德的很多私事。总的来说,他是个挺怪的人。他的生命里只有两件事:吃美食和看电视。其实他看电视也只看两个节目:板球比赛和《孟买罪案观察》。他是个狂热的板球迷: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有比赛,不管有没有印度队参加,他都要看。如果在西印度群岛有一场比赛,凌晨三点钟他也要起来看。如果比赛是在澳大利亚,他同样会在三更半夜起床。他甚至会看一些没有经验的球队的比赛,比如肯尼亚队和加拿大队的比赛。

“他在本子上记录下每次板球比赛的统计数字。每个击球手的打击率,每个投球手的击杀率,每个外野手的接杀率,每个捕手持球撞柱的次数,他都烂熟于心。他能告诉你板球比赛有史以来的最高得分和最低得分,以及一轮里有过的最高攻方得分,最大和最小的得胜比分差。

“他收集所有这些信息,只为了一个目的——赌球。我是在他观看印度对英格兰的联赛时发现这个秘密的。艾哈迈德一边看电视上的比赛,一边试着用手机给什么人打电话。我忍不住问他,‘艾哈迈德巴伊,你在干什么啊?’“‘我正准备玩萨塔呢。’他回答道。

“‘萨塔?什么是萨塔啊?’“‘就是非法赌球的另一种说法。萨塔是孟买非常有势力的黑社会集团组织的地下赌博活动,每天的赌金流通量高达好几百万卢比,数百万的赌注下在每一场板球比赛上,每个球的赌注也在千元以上。我是玩最大赌注的人之一。你看到的这座大房子,这台价格昂贵的彩电,厨房里的微波炉,卧室里的空调,都是用我玩萨塔赢来的钱买的。三年前,我在印度对澳大利亚的那次比赛中大赢了一笔。你还记得在伊甸园的那次著名的比赛吧?那次印度队是四局里只得了232分,而眼看击球局又要落败,赌注是一千比一,赌印度队输,但我把赌注押在拉克斯曼和印度队上,结果是我通吃,一下子赢了一百万卢比!’“‘一百万卢比!’我惊讶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没错。今天我打算在印度队身上赌一万。我想问问我的赌球经纪人,今天的赌注比率是多少,可他的电话一直占线。’他很不耐烦地看看手表,急得好几次摔了手机。他一次又一次地捅手机上那几个数字,终于打通了。‘喂,沙拉德大哥吗?我是AK,密码353。这次比赛的比率是多少?’电话里传出赌球经纪人的声音,静电噪声很大但我能听到他在现场的评说:‘印度队现在领先英格兰队175分,一旦领先分数超过250,胜算会大幅向印度队这边倾斜,如果领先分数没有超过250分,胜算是各占一半,但如果超过250分,赌印度队赢的赌注是三比一。’“‘如果赌英格兰队赢,胜算是多少?’艾哈迈德问他。

“‘你疯了?’经纪人说,‘不可能的,英格兰队不可能赢;他们最好也就是打成平局。不过你既然问到赌注,我就告诉你,八比一。你还是想下注吗?’“‘是的。我下注一万卢比,赌印度队输。’艾哈迈德说。

“听到艾哈迈德这样下注,我实在是惊愕,因为印度队处于领先地位。但艾哈迈德显然比经纪人更在行,因为比赛结束时英国队成了赢家;皇家板球场里到处飘扬着英国国旗。艾哈迈德大喜若狂,向着空中挥舞拳头,‘赢了!赢了!赢了!’他给经纪人又打了个电话,‘沙拉德大哥,被我赌中了吧?我吃进来多少?八万?哈!就几个小时,收益不错啊!’“艾哈迈德出了门,回来的时候带着满满一瓶冒着泡沫的饮料。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品尝了香槟。”

“艾哈迈德生活中的第二大爱好就是收看《孟买罪案观察》。你看过这个节目吗?”

我摇了摇头,说:“没有,新德里的电视上没有这个节目。”

“喔,这是个特别无聊的节目,就像是新闻报道;只不过他们不报道关于洪水、暴乱、战争和政治这些方面的新闻;这个节目只告诉你关于暴力犯罪的那些事:谁被杀了,谁被强奸了,哪个银行被抢劫了,谁从监狱里逃跑了……净是这类事。

“艾哈迈德坐在电视机前,面前放着一盘子烤肉串,无论什么时候,只要看到《孟买罪案观察》发布新闻,他就会哈哈大笑。也许,出于某种原因,这节目对他来说就是很逗乐。

“时不时地,艾哈迈德会收到快递员送来的黄色大信封。我严守规定,从来不动他的信件,来了之后就放在他的餐桌上。一天下午,我正在喝茶的时候,快递员送来一个黄色大信封。我一不小心,把茶水洒到信封上了。我吓坏了。我知道如果艾哈迈德看见我损坏了他的信件,一定会大发脾气的。那里边也许装着很重要的商业文件;也许已经被我弄坏了。因此,我坐下来,非常小心地打开了粘胶的封口,把手指伸进信封,将文件抽了出来……哇,我大吃一惊。”

“为什么?里边是什么东西?”

“没多少东西。袋子里只装着一张亮光的八乘六彩照,上面是一个男人的脸,还有半张纸,整齐地列着几行打印出来的字,就连我都能看懂。那些字是:姓名:维沙尔贝·高帕德年龄:5地址:马拉德区马维尔路73/4号“就这些。

“我猜测这大概是某个与艾哈迈德有生意往来的商人的信息,所以也没再多想。我小心翼翼地重新封好信封,把它放在餐桌上。晚上,艾哈迈德回到家,打开了那个大信封。然后,他接听了一个简短的电话,‘是的,我已经收到信件了。’他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大约两个星期后,艾哈迈德坐在电视前,看那个《孟买罪案观察》节目,我在厨房里切菜,但能听到主持人的声音:‘……又一起令人毛骨悚然的血案发生在马拉德。警方正在查寻一位名叫维沙尔贝·高帕德的著名商人被谋杀的线索。此人在其马维尔路的家中被杀害。’这个名字听起来怪耳熟的。我瞥了一眼电视,惊得差点儿切到手指,因为屏幕上的那个人正是我前些日子在黄信封里看到的!主持人接着说:‘高帕德先生,现年五十六岁,独自在家时被凶犯近距离枪击致死。他身后留有太太和儿子。根据马拉德警方的报告,该凶犯的主要目的是洗劫钱财;受害者家里的贵重物品都已不翼而飞。’“我注意到,艾哈迈德听到这里大笑起来。这也让我感到十分惊讶。为什么与艾哈迈德有生意往来的商人死了,他会这么高兴呢?”

“一个月后,又送来了一个黄色信封。艾哈迈德当时外出不在家。我实在抵抗不了偷看里面内容的诱惑;这一次,我先用蒸汽把封口处的粘胶融化了,然后再打开,这样就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我打开封口,抽出的是另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年轻人,胡须浓密,一道长长的伤疤从左眼一直延伸到鼻根。纸上打印着:姓名:贾米尔·基德瓦伊年龄:28地址:戈拉巴区施拉基特公寓35号“我记住了这个名字,然后把照片放回信封。

“艾哈迈德是那天夜里回来的,他看到了信封。一个电话打进来,和以前一样,他确认已经收到了信件。正好一个星期后,我再次听到《孟买罪案观察》节目对一桩凶杀案件的报道,说的就是那个叫贾米尔·基德瓦伊的年轻律师。他是从自己的车里出来时被枪杀的,地点就在他居住的施拉基特公寓楼附近。主持人说,‘警察怀疑这次凶杀与某个黑帮有关,因为基德瓦伊先生在法庭上做过几个黑手党头目的辩护律师。关于此案的调查已经启动,但目前仍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艾哈迈德拿着杯威士忌坐在那里,当他听到这些话时,狂笑不已。

“这下我真的很担心了。为什么艾哈迈德老是通过邮件收到某些人的照片?为什么这些人此后不久就死掉了?这对我来说真是个谜。所以,当下一个黄信封在三个星期以后送来时,我不光偷看了里边的照片(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还把地址给抄下来了。那是库尔拉区总理路上的一处房子。次日,我偷偷地尾随着艾哈迈德。他搭乘当地火车去了库尔拉,在总理路上散步,但并没有进入房子,只是在那里来回走了三到四个来回,好像是踩点儿。两个星期以后,罪案节目报道说,那个老人被谋杀于他在库尔拉总理路上的家里。

“我不是个白痴。我现在知道了,那些人都是艾哈迈德谋杀的,而我是和一名雇佣杀手生活在一起。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艾哈迈德救过我的命,我肯定不能把他出卖给警察。

“正在那时,阿巴斯·里兹维打电话对我说,他已经确定要在下一部电影中为我安排一个配角。听到这个好消息,我高兴得撒起欢来,一路狂跑到哈吉·阿里神殿,将我的前额紧贴在覆盖陵墓的布上,虔诚地祈祷里兹维先生长命百岁。

“此后的两个月,我过着备受折磨的双重生活。如果艾哈迈德是一个伪装成商人的职业杀手,我就是一个伪装成仆人的演员。艾哈迈德是有执照的杀手,但我知道那一天必定会到来——他自己被人杀死。我仅仅希望自己在双方交火时不要成了牺牲品。再后来,一切的一切都土崩瓦解了。”

“怎么回事?”

“那是四个月以前——二月的第二十天,一点儿都不错。我记得那天天气非常好,因为那天正好是印度队和澳大利亚队联赛的最后一场比赛。

“当时艾哈迈德刚在比赛中下了注。他什么都喜欢赌:不仅赌哪个队会赢,也赌三柱门什么时候被第一次击倒,投球手何时会击倒三柱门,双方队长抛币后哪一方会赢得击球或是投球权,以及比赛中会不会下雨。有时候他甚至对比赛中的每一球都下注——无论是四分球、六分球还是一分球。

“那天早上,艾哈迈德刚跟他的赌球经纪人通了电话:‘沙拉德大哥,密码353。你觉得今天的比赛会怎么表现?昨天可不咋样。是不是今天会有变化?天气预报说今天天气不错,不过你觉得今天晚些时候会下雨吗?’然后他开始下注,‘我下注在萨辛·马尔凡柯身上;我要赌他今天可以拿下他个人第三十七次一百分的纪录。现在的赌注是多少?’经纪人回答:‘他这一局已经拿下七十八分;大家普遍认为他今天拿下一百分的机率很高,所以赌注比率不大,我最多可以让你十三比十。’艾哈迈德说:‘好吧,给我下一百万;这样的话我至少会赚个三十万。’“整个下午,艾哈迈德就坐在电视机前面,看马尔凡柯打球。每得一分,他就高兴得大吹口哨以示庆贺。在马尔凡柯向一百分步步逼近时,艾哈迈德也越来越兴奋;等到马尔凡柯拿下九十分时,艾哈迈德已变得很神经质了:他咬自己的手指甲,为每个球祈祷,当马尔凡柯发生传球失误时便闷闷不乐。但是马尔凡柯真是个击球高手;他用一个非常漂亮的击球直入得了四分,从九十一分一下子升到了九十五分;然后又得了一分,到了九十六分;又得一分。一共九十七分了。接着吉莱斯皮投了一个短球,马尔凡柯很有大师风范地一击,把球打到边界。海登追着球跑去,想要阻止球越过边界线;马尔凡柯跟他的陪跑员阿贾伊·米什拉迅速跑到三柱门之间。这样他们得了一跑,九十八分了。接着他们飞快地完成了第二跑,又得一分,总共是九十九分。这时海登在离边界只有几英寸的地方把球拿到手,然后环形一投,没有朝着捕手亚当·吉尔克里斯特,而是向投球手的方向传了过去。马尔凡柯见球过来了,急忙对正朝他第三次跑来的米什拉大声喊道:‘不……!’但白痴米什拉还是继续向他的方向冲过来。绝望之下,马尔凡柯不得不完成第三跑。海登传过来的球直接击中柱门,而马尔凡柯只差一点儿就跑到投球手那里了。结果马尔凡柯在离区域线仅仅六英寸的地方给接杀,被裁判宣布出局。九十九分啊,太遗憾了!

“你可以想象当时艾哈迈德的反应。他在马尔凡柯得七十八分时下注一百万,现在因为一跑失利而输掉了全部赌金。他诅咒吉尔克里斯特,诅咒海登,更多的是诅咒米什拉。‘我要杀了那个杂种。’他咆哮着冲出家门。我想他可能是去酒吧喝酒以泄心头之恨了。”

“就在这天下午,另一个黄色信封送来了。我担心这个信封里装的可能是一张印度队击球手的照片,但当我打开信封,看到那张照片时,差点儿昏死过去。”

“为什么?里面是什么?快点儿告诉我。”

“信封里边是一张八乘六的阿巴斯·里兹维——那个制片人的照片,还有打印出来的一张纸,上面正是他的地址。我知道他将是艾哈迈德的下一个受害者了。伴随着他的死,我成为电影演员的梦想也就要落空了。我必须去警告阿巴斯·里兹维。可如果艾哈迈德发现了,他会毫不犹豫地连我也杀掉;毕竟他是一个有杀人执照的职业杀手。”

“那你都做了些什么?”我屏住呼吸问他。

“我做了我必须做的。我马上跑到里兹维那儿,告诉了他雇佣杀手的事。他当时还不肯相信我,所以我不得不把信差送来的他的照片和地址拿出来。一看到我手里的照片,他的怀疑马上全消。他告诉我他将逃到迪拜,在那里隐姓埋名大约一年光景。他觉得我大大有恩于他,发誓一旦他回来,必定安排我在他的下一部电影里当男主角。但在那之前,他会先让我接受一些培训。这就是为什么他资助我上了这家艺术学校的表演课程,也是为什么我数算着日子,盼望十八岁快快到来。”

“天哪,这故事太刺激了。萨利姆,”我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可你把那个信封给了里兹维,你自己不就暴露给艾哈迈德了吗?那天晚上他一定会接到确认电话;那他不就知道信封不见了吗?”

“不,我没有暴露自己,因为艾哈迈德当晚从外边回来后,从餐桌上拿到了那个信封。”

“但是……然后,艾哈迈德将里兹维杀掉了?”

“不,因为我在信封里装了新的照片和新的地址。我在附近一间打字行里打印出来的。”

“太高明了。你是说,你给了他一个假地址?但是你怎么能给他一张假照片呢?”

“我当然不能,所以我没那样做。我给了艾哈迈德一张真的照片和一个真的地址。实际上他也真的去了,也真的击中了目标。在他发现自己杀错人之前,我就告诉他,我有急事不得不赶紧去比哈尔,没办法只好辞掉这个工作了。我东躲西藏,不敢进入柏库拉区,甚至不再去对面的哈吉·阿里清真寺祈祷。然后,也就是上星期,我看《孟买罪案观察》节目时,得知警察在教门车站附近与一名残忍的职业杀手发生枪战,最后警方打死了这个名叫艾哈迈德·汗的冷血杀手。所以今天我才敢跑到哈吉·阿里神殿,来感谢真主。然后嘛,瞧瞧,我遇见谁了!我一出来居然就看到了你!”

“是啊,这真是个令人万分惊喜的巧合。可我还是有一个问题:你把谁的照片和地址给了艾哈迈德?”

“只有一个人值得我这样对待:我放进黄信封里的是巴布·皮莱先生的八乘六亮光照片,还有马曼的地址。”

丝蜜塔拍手叫好,“太绝了!我已经知道你是个很聪明的家伙,但不知道萨利姆也是个天才。他居然找了一个代理人去帮他杀人,而且选了个完美的目标。后来呢?你告诉萨利姆你参加知识竞赛的事了吗?”

“没有,我没有向他透露我到孟买的原因。我只是简单地告诉他我在德里,还在给人当仆人,这次来孟买就是玩几天。”

“所以萨利姆一点儿也不知道你上W3B的事?”

“不知道。我是打算告诉他的,还没来得及就被警察逮捕了。”

“我懂了。不管怎样,现在来看看,你跟萨利姆幸运的重逢为你的比赛带来了什么样的好运。”

演播室里,灯光再次转暗。

普瑞姆·库马尔面对镜头说:“现在,我们进入第九个问题,奖金一百万卢比。”他转向我,“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我回答。

“好。请听第九题。这道题与体育运动有关。告诉我,托马斯先生,你平常参加什么体育运动吗?”

“没有。”

“没有?那你的身材怎么保持得那么好?瞧瞧我,虽然我每天早上都到健身房运动,身上还是有太多肥肉。”

“如果你不得不当个服务员,每天乘公共汽车往返三十公里,你也会保持个好身材的。”我回答。

观众席传来嗤嗤的笑声;普瑞姆·库马尔皱起了眉头。

“好,现在请听第九题,出自板球世界。请问印度最伟大的板球击球手萨辛·马尔凡柯保持了多少个一百分的纪录?你的选择是:A,34;B,35;C,3;D,37。”

背景音乐响起。

“我能问个问题吗?”

“行,问吧。”

“自从最近一场与澳大利亚的联赛后,印度还跟其他国家交过手吗?”

“据我所知,还没有。”

“那我知道了,答案是C,三十六次。”

“这是你最后的回答吗?记住,一百万卢比可是押在你的回答上了。”

“没错,答案是C,三十六次。”

“你完完全全、百分之百确定吗?”

“我确定。”

鼓声渐强,正确答案闪现。

“完全正确!百分之百正确!萨辛·马尔凡柯的确创下三十六次拿下一百分的纪录。你刚刚赢得了一百万卢比!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现在进入广告时段。”

“停!”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