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小太监槐已认定小宫女石榴是他的大恩人。他从司膳坊出来,直奔干爹罗公公而去。

罗公公,从五品,时任尚工局,掌管着“司制、司宝、司彩、司织”四大部,宫中土木工程、殿室修缮、珠宝玩器、彩帛绸缎、织染刺绣,都经他手,小太监也沾了点特权,不用跟别人挤大通铺,而是一直住在罗公公的屋里。

不过,可千万别以为罗公公很厉害。虽然搁朝堂里相当于一个六部尚书,但在后宫,权力和地位取决于上位者的倚重程度或宠爱程度。罗公公便处在这么一个不尴不尬的地位上,他是服侍相王李旦出身的太监。

所以无论于内于外,他已经被贴了标签:罗公公是相王李旦的人。不是皇上的人,也不是皇后的人。宫中多年的风云已确切表明,作皇后武媚娘的手下,实际权力会更大一些。相王低调,罗公公也要低调。

小太监推开屋门,看到罗公公在闭目养神,满头早早花白的长发挽着鬏,帽子搁在手边。他扑过去喊了一声:“干爹,孩儿回来了。”

罗公公睁开眼,怜爱地拍拍他的脸蛋,递给他一个大柚子抱着玩:“今天又偷懒没做差事?你好像玩得很开心。”

“干爹冤枉我……孩儿今天早晨被派去扫落叶,中午又跟着大船去太液池捞残荷。下午刚歇了没一炷香的时辰,就来了个公公叫孩儿去帮忙搬布匹。”小太监掰着手指头一件件汇报他今天的工作量。

“做了这么多事?没有哄骗干爹吧?干爹瞧你一点倦色也无,倒像偷偷跑去玩的模样。”罗公公把他抱到腿上,捏着他的鼻子笑道。

小太监咧嘴笑了,露出刚开始换还没长齐的小牙,凑到罗公公耳边说:“干爹,孩儿今天找到恩人了。”他把如何被遣去运布,如何遇到了石榴,如何向她拜谢,如何被拒绝,全都说了一遍。

两个月前,他也是这么偎在罗公公膝上讲,讲那次弄丢了赵公公的腰牌后被罚站,冻得像被无数的细针扎进肉里,赵公公还给他喝了好几碗水,站久了,不能去小解,又不想尿裤子被人笑话,腹中空、手上酸、**涨、脚底麻、唇上青、眼前花,浑身就像眼前飘过的雪粒一样轻飘飘,他说他好想立刻就倒在地上。

当时罗公公问过,“那为什么不装作昏倒在地上?昏倒了他不会继续罚你,好歹你是我的干儿子,又年幼。”罗公公心中明了罚站已经是很给面子的从轻处理,惟有不停地喂他红糖姜水。

槐儿是一个浆洗宫婢难产遗下的,剪断脐带的同时,一剪子作了六根清净的太监,罗公公抱出来给司簿验明正身,才收养下这个可怜的孩子拉扯大,相熟的不熟的太监宫女都知道。看着槐儿受罚,他亦痛在心里。

小太监冒着虚汗说有个小宫女往他嘴里塞了一块糖,又把自己嘴里含着的糖也塞给他了。“干爹,孩儿不敢晕倒,他们说晕倒了是藐视宫规,是孩儿做贼心虚,是孩儿承认把腰牌偷给干爹用。”

小小的身躯,便靠着那一口糖的热量,在风雪中硬生生熬到了规定的时辰。

罗公公摸了摸花白的头发,沉默良久才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她肯把嘴里的糖也给你,是个倾其所有的好人。”出于养老送终侍疾榻前等等私人因素的考虑,罗公公平时很注重这个干儿子的恩情孝道的教育。将来他老得走不动了,还得指望着槐儿报答养育之恩。

现在听说槐儿认出了给他塞糖的小宫女,罗公公也很感兴趣,说要见一见她,将来有机会就把她调到自己掌管着的四司中做点轻松差事。

“干爹,她是孩儿的恩人,理应由孩儿去报答。”小太监握紧拳头,一付不报此恩不罢休的模样。“请干爹把孩儿调到司膳坊吧!”

“也好,你去帮她提水刷碗干点力气活,也算是一点好心意。”罗公公点点头,很满意并且支持干儿子知恩图报的举动。

第二天,罗公公领着小太监去了尚食局,几句寒暄之后,小太监便从扫地的兼打杂的,变成了提水的兼打杂的。交待了两三句,小太监被带给了七娘。

七娘喜出望外,司膳坊一群小宫女,无数群老太监,天上掉下个小太监,想当年还是看着他长大的,能不高兴么。立刻接手了小太监工作调动的相关事宜,捏了捏他的脸蛋,把他带去厨中给大缸挑水。

“槐,不着急,慢慢干。能提多少算多少,别洒了水湿了鞋。”七娘像照顾小宫女那样,从袖中掏出一块糖来,放进小太监的手里。

小太监槐此时终于明白为什么石榴在安慰他是会说“宫里有糖吃”了。司膳坊的待遇果然有先天优势。

含着糖块,小太监颠颠儿地挑水去了。

而司膳坊西北角上的小院子里,石榴正在为几个月后的寒食节烦恼。她想分到做糕点的地方去,这个想法很丰美,而实际情况却很骨感:到目前为止,石榴还只会吃甜点,不会做。唉,得突击一下才行。

她守着小火炉,搜肠刮肚地去回忆生前看过的饮食节目。连锅里炖着的人参母鸡汤咕嘟嘟冒着热气险些溢出来都没注意到。

“石榴,锅溢啦!”在一旁用粗麻布制作简易过滤棚子的陈皮赶忙丢下手中的碎布,把盖子揭开,又添些水进去。石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灶口又堵上了些,减弱火候。

“陈皮,你会做点心吗?最好是宫里不常见的那种。”石榴决定先学起来再说。授课公公还没讲到这些呢,连最基本的刀工也才刚刚排上日程而已。

“我想想……进宫以后吃过的点心有绿豆糕豌豆糕红豆糕五豆糕……差不多豆子做的糕点都吃过。”陈皮继续摆弄粗麻布,停了一会儿,补充道:“差不多所有的酥饼也吃过。”

原来进宫以后已经吃过这么多种类了吗?石榴细想想,不但酥饼类吃过,连蒸糕和带馅的花样点心都时常出现在她们的早餐盘子里。

“连给我们吃的残次品都这么美味,真正要拿去供皇上皇后享用的东西该多精致阿。”石榴感慨着:“这下没希望了。”

陈皮看到石榴刚才还脸色如常在想心事,一下子又变成了沮丧模样,关心地问她出了什么事没希望了。石榴把寒食节之后会分配小宫女的事情讲了讲,末了又叹一口气:“我本来想偷偷练习做点心,在分配时表现出色些,好被分去学做糕点。看来只能随缘了,分去哪里算哪里。”

陈皮一拍大腿,眨着眼睛说:“石榴,你知道枣蒸馍不?我进宫后唯一没吃过的面点就是它,要不然我教你蒸馍吧!”

“……陈皮,麸皮窝窝头咱们进了宫也没吃过,你觉得做出来入选的希望大么?”石榴耸耸肩,很健康很粗粮,只是不符合司膳坊的定位。将来弄给吃腻了山珍海味的皇室成员尝个鲜倒还可以,拿来应试么,太不靠谱了。

陈皮大概也觉得窝窝头和蒸馍不靠谱,咬着手指尖埋头苦想去了。

“你呢?你有什么打算?”石榴提醒她也要早作准备。

“我没什么打算啊!分到哪里都一样,都是干活,都是在司膳坊,大家也都住在一起,我无所谓。”陈皮对寒食节的分配毫无兴趣,不过她还是撇下粗麻布,好心地挨个去问其他姐妹会不会做点心。

一圈问下来,只有石榴一人对寒食节的分配问题比较上心,其他人都跟陈皮一样,是无所谓的态度。宫中职责分得很细,石榴深知寒食节的分配就像报志愿选专业一样,一旦选定,将来两三年、四五年、甚至有可能是一辈子就只攻那一种技术了。

有可能伴随自己一辈子的差事,当然要慎之又慎,能争取的还是要尽力争取一下。

石榴跟小宫女们逐字逐句地分析寒食节有多重要,希望她们也选个自己喜欢的方向去努力。“难道你们心里就没有一点点喜欢的事情么?愿意花十几年去追求的目标也成啊,比方说,成为一代名厨;比方说,成为授课宫女将来教导跟我们一样的小宫女;比方说,额,专门腌小咸菜?说起腌咸菜,宫中还没腌小螃蟹这个菜品,我以前听过一个高丽腌螃蟹的法子,入味极好。”

她滔滔讲了半日,直到大伙一起做好了当日的人参母鸡汤才去找了个杯子倒水喝,边歇气边说:“大家好好考虑考虑吧。”

出乎她意料的是,侃了半天人生理想和奋斗目标,鼓动没有丝毫成效。众小宫女纷纷摇头,态度依然是:“反正都是司膳坊,没啥区别。”

“好啦好啦,要是七娘指派了我们其中的人去学糕点,我们就去求七娘,跟你换换,总行了吧?”小宫女们听她说了许久,听得头晕脑大,拉着手好言安慰了石榴,让她别太担心,这才结伴出去玩。

“总、总要有一项爱好的吧?”石榴望着那些活泼可爱的身影,是该羡慕她们活得太单纯,还是该抱怨自己活得太清醒?

石榴犹豫了,是否选择听天由命,分到哪里算哪里?反正只要待在司膳坊,一辈子都不会缺可口的点心。

“恩人!”

石榴正恍着神,冷不丁听到这声恩人,被打断了思路。她拉长脸转过头去,那小太监怎么又跑来了?!

“我来报恩了。”小太监憨憨地笑着。

“停!严禁跪拜。”石榴看到他满头是汗,不忍去教训这么点儿一个小孩子,而讲道理又讲不通,尤其是刚才已经跟一堆小宫女谈了半天人生理想,但未果。石榴只好耐心地纠正他:“叫我石榴,还有,宫女住处,太监怎能擅入?小弟弟,请回吧,你好我好大家好,你再不回,又要被罚站哦,乖,听话回去。”

“石……石恩人,从今天起,槐也在司膳坊当差,不会被罚站的。”小太监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解开上面挽的结,露出个小巧瓷罐。一罐子缀满乳白杏仁的饴糖送到了石榴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