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幽篁疏影,片片枝枝,皆印到了李隆基手中所擎宝剑上。最近武承嗣和武三思气焰太嚣张,竟然要与父亲争抢祭典大礼上位置。他酒意恰到微醺处,就手拨了个剑花,脱口而出:“慨然抚长剑……济世岂邀名。”

身为三子而站出来慨然抚长剑,纵使不为邀名,是否太过逾越了哥哥们……他在动与静之间犹豫着。

“慨然抚长剑,济世岂邀名。星旌纷电举,日羽肃天行。遍野屯万骑,临原驻五营。登山麾武节,背水纵神兵。在昔戎戈动,今来宇宙平。”太宗皇帝旧日所作。

太宗能杀兄逼父,他可不想坏了手足情谊。遂又斟一杯酒,在杯中追逐曾祖太宗皇帝昔日慨然。当年曾爷爷率领万骑大军平定关东,旌旗高举,羽箭簇簇,军报和军令闪电般一个接着一个,将士们跋山涉水,浴血奋战,才结束了割据局面,得以“宇宙平”。

太宗说,他为济世,不为邀名。

“唉,何时轮到我乱想这些了。皇奶奶刚设完安西四府,这世,是由她老人家去济。我还是慢慢屯五营吧。”李隆基正要举杯再饮,耳听得那边宅子里隐约传来“乒——”响声。

随之“乒乒乓乓”喧闹渐起。难道是哥哥和嫂子吵架了?

他放下酒杯,起身离开竹席,掸了掸衣裳,信步往李宪宅中走去。他们兄弟感情一直深厚,为了共享这片竹林,连院墙都打通了一截,只粗粗扎着几道竹篱以方便往来。哥嫂从未红脸,今夜吵架,当弟弟理应去劝一劝。

李隆基踏着一地清辉,伸手拨开挡在头上竹枝。“乒——”,听这清脆碎裂声,准是又摔了一件。哥嫂二人似乎闹得很凶啊。

“你给我站住,小槐子让开!”

“乒——乓”

“禽兽!色狼!”

这声音……石榴?李隆基心上一颤,顾不得脚下有旧竹断茬,也顾不得竹叶与细枝划脸,急急奔到小筑后面,踉跄上阶,拽门而入。

屋里正闹得不可开交,笔架、香炉、木雕、铜镜、瓷片……遍地狼藉。

石榴左手紧紧抓着小槐子腰间革带,借着他掩护,右手一扬,花瓶里插着一大束莲蓬准确地掷向了对面,在李宪胸前留下湿漉漉印子,滚落到地上。

“大禽兽!大色狼!小槐子,你还是不是男人啊,上啊!先扭他胳膊,再扫他后腿!”石榴边发号施令,边快速伸手抓起身边一切可以利用东西。

“小心!”小槐子护着她闪到另一侧去,躲过了李宪扔过来茶碗。

石榴被溅起来瓷渣子擦了一下手背,虽然没擦破皮,下一个茶碗难保躲得过啊。她立刻从小槐子身后探出小半个身子,横眉怒指李宪:“不怕扎破您自己脚就继续扔,别以为婢子不敢冲您扔碟子,婢子在司膳坊玩丢沙包和投壶从来没失过手,要毁容大家一起毁容!”

李宪丝毫不惧,弯腰抱起半人高大花瓶,口里喊着:“让开!小槐子,王令你也不遵了?”

小槐子一声不吭,张开双臂护在石榴面前。他确实无话可说,一边是李宪,他需要尽忠对象。另一边是石榴,他需要爱护对象。石榴叫他违背臣子之规去打晕李宪,他不能那么做;同样,李宪叫他违背心中所爱留下石榴,他更加做不到。

只能默默噤了声,夹在两人中间,一面护着石榴别被李宪砸到,另一面还要防止石榴掷出尖利物品伤了李宪。先等李宪发完火再见机行事吧……唉,石榴啊石榴,听一句劝别来这里多好。

李宪搬着花瓶费力地举起来,一步一步向着石榴逼近。

“有本事赤手空拳来抓我呀,砸花瓶算哪门子英雄。”石榴心痛地望向那个大花瓶,至少值两亿啊两亿……越想越心痛,张口继续讨伐起李宪来:“禽兽,色狼!”

“石榴,郎在这里!”李隆基扶着门,在混乱中认准了石榴。

他喊了一声石榴,抬脚就要往里走。正在玩老鹰抓小鸡李宪、小槐子和石榴听到声音,不约而同向后面望过去。临淄郡王,李隆基。

三年不见,他清瘦了。

“别动,郡王您别动。”石榴忙制止他:“地上有瓷片,小心扎。”

李宪抱着个大花瓶,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他看着从后门绕进来李隆基,尴尬地咳嗽了两声,说:“今夜有些私事要办,不便久留弟弟,夜深了,早些回去安寝吧。”

“那就不打扰大哥了,弟这就将石榴领走。还请看在弟弟面子上,别跟这个不懂规矩丫头一般计较。”李隆基踏着满地碎瓷渣,向李宪作了个揖,随便她犯了什么错惹恼大哥吧,替她担待下来便是。

他笑着朝石榴张开双臂:“是梦么?我大概醉厉害了……石榴,过来,这些年寻你险些把郎小金库寻到亏空,你得补偿。”

砰——

李宪手一滑,大花瓶滑落在地上。所幸花瓶胚子厚,磕缺了一角,带着裂痕滚到了桌角下。

“你……想要她?”李宪指着石榴,问弟弟。看到弟弟肯定地点了点头之后,他伸手拍了两下李隆基肩膀,低声说:“这个不能给你。她今夜必须留在我身边。”

“为何?”李隆基费力地调动着他半醉后缓慢凝滞思维,问了句很没水准废话:“因为你是大哥吗?弟弟从未逾越过,也从未争抢过……只是个宫人而已,为何?”

石榴胆颤心惊地瞥了一眼李隆基,这厮不但消瘦了,还笨到不会说场面话了?察觉到兄弟两人间气氛莫名带上了一丝火药味,石榴松开小槐子手,从他身后走出来。她先给临淄郡王行礼,解释道:“婢子此次到小筑,只不过是受公主之托,替宁王医治一项顽疾。郡王,您确是醉了。”

“醉话当不得真,还请宁王千万别往心里去。石榴既来,便是带着诚意来,您先歇会儿喝杯茶,待送走郡王之后婢子再奉陪摔茶碗吧。” 石榴说完,又向李宪致歉。

“石榴,你改行当医女了?怪不得糕点铺子找不到你……给哥哥治病要紧,郎在一旁等。”李隆基不明就里,乐呵呵地搬了个凳子,坐在旁边拿起一盏幸免于祸酸梅子汤,掀起盖子呷了一口。石榴不喜欢酒气,他记得清清楚楚。

小槐子站在角落里阴沉着一张脸,时刻准备冲上去当盾牌。今天一定不是什么黄道吉日,明天必须到庙里替石榴求几份平安符,好叫她从头挂到脚。

“隆基,你先回去。”李宪下了逐客令。

“宁王,他醉了。”石榴不愿面对这样艰难场面,对着自己未婚夫和初恋情人,去恭维另一个色狼男人身形威武以及无处不威武?!给她块豆腐撞死吧……

她看了一眼郡王,扭过头去,跟小槐子说:“郡王醉了,你扶他回住处休息。”小槐子梗着脖子,一动没动。谁也别让他从这屋里离开。

一时间,屋里气氛就像一团浆糊,混沌粘稠叫人喘不过气来。小槐子阴着苦脸,李宪阴着恨脸,李隆基摆着一张阴晴不定醉脸,三双眼睛都互相盯来扫去,时不时落在石榴身上,石榴暗道糟糕。

糟就糟在越僵持越尴尬,越会加深不必要胡思乱想。此役不可僵持。李宪和李隆基这一对兄弟说不定因这件事生出芥蒂。小槐子虽然闷葫芦,但看到自己无力与之抗争两个男人都要带走石榴,心里难保会留下点什么创伤。

唉呦我冤家们,你们就不能说个话么?都沉默着等爆发呀?石榴就一个,不能掰成三份来分,俺给诸位滴溜溜滚上一遭,饶了我吧……石榴心里喊着糟糕,手上迅速采取了应对措施。

她抓起桌上一大串葡萄,用尽力气朝李宪身上扔过去,重新喊了一句:“禽兽!来抓我呀,抓到了不就任您处置了嘛。”

柿子要拣软捏。在对比过这三位冤家脾气性情之后,石榴选择了较容易激怒李宪下手。

李宪被葡萄砸后果然大怒,焕发了精神,将李隆基手里酸梅汤盅子夺过来,扬手就泼。小槐子立马蹿到前面,默不作声挡住石榴。

“哥哥,石榴是我人,你不能泼她。”李隆基扶着桌子站起身,要跟李宪理论一番。身为三子,自己为了他这个大哥面子和名声,都隐忍许久没替父亲出头打抱不平了。撵狗还要看主人呢,何况是他要女人,岂可随意泼水折辱。

石榴顺势拽着小槐子高叫:“右边,掩护我往右,那里多宝格上还有不少东西能砸。小槐子,砸晕这个禽兽!”另一串葡萄加桃子一刻都没耽误,接二连三跟李宪做了亲密接触。

“石榴,他是我哥哥,你不能砸他。”李隆基看着满身果渍李宪,觉得他需要先批评教育一番石榴,再去劝大哥。怎么能这样没大没小,跟自己闹也就罢了,哥哥得尊重。

“让开,别挡着我!”李宪又掷出了瓷碗。堂堂宁王,天家子孙,竟然被一个小宫女戏弄过,成亲纳妃了还要被她戏弄,是可忍,孰不可忍,忍无可忍,何必强忍,想砸晕宁王?今天一定要先砸晕她!

新一轮老鹰抓小鸡在李隆基加入后再度上演,屋内乒乓不断:石榴躲在小槐子身后东窜西窜;李宪咬牙切齿,抄起什么就砸什么;李隆基醉步踉跄,一会儿挡在石榴面前要她别砸李宪,一会儿又拉着李宪胳膊让他别砸石榴,醉眼朦胧中,只觉得天旋地转,蜜桃与核桃齐舞,茶水共梅汤一色,果子纷飞,禽兽之声不绝于耳,比太宗皇帝打关东还激烈。

沦为战争牺牲品桃子和葡萄躺在地上相拥而泣:哪里是激烈?分明该叫惨烈啊惨烈。

元妃在院外听着里面动静,十分担忧,叠着手踱来踱去,几次想要派人进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都被刘氏拦下了。刘氏很淡定地点了一桌子洛阳菜,招呼元妃坐下吃夜宵:“别担心,那个宫人我知根知底,闹就由他们闹去,没准儿呀一闹就好了。”

竹林子里那几间经不住折腾小筑,被三男一女蹂|躏了半个时辰后,终于败下阵来,宣告再无一物可供宁王和石榴互相投掷。

石榴累得伏在小槐子肩头直嚷胳膊酸。李宪仍在坚持着,举起一摞子画画用白绢,扔得漫天都是,可惜已经造不成任何杀伤力了。

“小槐子,喊人抬香汤,我要沐浴,闹出一身汗来。”石榴有气无力地吩咐他:“再来四碗吃,我饿了,大家都补点吧。吃完了速战速决,还等着回去休息明天逛街呢。”

小槐子诧异地望着她,眼里满是责问:速战速决什么?绝不允许宁王碰你一个指头。

石榴仍贴在他身上,朝着李宪说:“您也累了吧?婢子早就说了,既来,便是带着诚意来。更何况奉了公主命令,结果您倒好,非要先动手砸,总算是砸光这一屋子东西了,赶紧,入正题。请坐下歇歇,婢子一定尽最大努力治愈您。”

“哥哥,坐。”李隆基搬过椅子,放在李宪身后:“叫石榴号脉开方子吧,弟等着带她回去。”

李宪愤然坐下,朝石榴冷哼道:“怎么治?治不好了你就别想再走出这间屋子。”

实际上,他砸了石榴这么久都没有一点兴奋感觉。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软面条太久,太医都束手无策,他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今夜无非是琢磨一下如何报复石榴才能稍微抵消些他痛苦。

“郡王也在这里看着?婢子愿聘郡王作个帮手。”石榴见李隆基不肯走,索性放开了。横竖闹了这么半天,东躲西藏,她那点儿努力维持美好小形象早已化为浮云随着那夜风去……

“隆基,你回去。”李宪脸色很难看。

“哥哥,石榴聘了我。”李隆基脸色很桃花。

“你要怎样?”李宪直直望向石榴。他就那么分着腿敞开坐着,明白无误地以残酷现实告诉石榴,他衣衫平整,波澜不惊,“老鹰抓小鸡”没效果。

“婢子还能怎样?您是男子,对付男子,最后办法与最稳妥办法只有一样——美人计。”石榴无力地拍拍小槐子,说:“香汤、夜宵、红绫、外加一把扫帚和普通绣鞋,屋门口喊一嗓子去,叫人送来。”

小槐子没挪地,直接扯嗓子冲外头吼:“宁王传香汤夜宵红绫扫帚绣鞋,速速备齐。”

元妃在外头听得真切,立刻派人打点。刘氏喜上眉梢,香汤那不是鸳鸯浴么,石榴这孩子靠谱。

“哥哥所患何病?”李隆基在头晕目眩中听到美人计三字,仍强打起精神,牢牢抓住了石榴那句话关键所在,美人计?!

他面绽桃花,笑对石榴:“菩萨果真灵验,才许过,就应了。明天再给哥哥号脉开方子吧,今晚先跟郎回去,给郎来个美人计,郎要只以花瓣作饰那种……”

“您真喝多了,往后少贪杯中物为宜。既是婢子聘来助手,劳烦郡王将宁王双手缚住,以便于施针下药。”石榴披帛递给李隆基,煞有介事地对李宪说:“婢子跟窦公主学了许久奇门异术,也算小有所成。此番带着诚意来,还请您配合。说不定一次就成功了,也有可能得花上四五次慢慢治疗。”

她猛地这么一正经,倒唬住了屋里三个大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