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绢自此跟变了个人似的,再也不照镜子了。有时在司仪处玩耍,遇到阿绢,她除了捂着嘴以外,那气焰显然已经随着“皇上不喜欢歪嘴妃子”这残酷的想法而烟消云散。一个宫女,没了当宠妃的念头,便惟有本分作宫女。

以前看她不顺眼的小宫女,无一不是拍着巴掌称好,有些嘴快的小宫女还把她当稀罕事四处闲说:“……对,就是长得挺好成天想当妃子那个……细看看她的嘴好像真是歪的……”

与她要好的小宫女起初还认真劝解:“阿绢,你的嘴巴没有长歪。”可是阿绢每每照了镜子,便固执地认为她们是在看她笑话:镜子里分明有一点点歪的。纵使那么“一点点歪”不明显,但皇上选妃子怎么会要一个五官不端正的歪嘴呢?!

于是阿绢捂紧嘴,连大宫女说她都不管用。她的一帮小姐妹也渐渐任她去了,小孩子嘛,有了新玩伴或新鲜事物就会被完全吸引过去。

石榴也因为这件事,几乎成了司膳坊和司衣坊两团小宫女的默认孩子王。她本来就和和气气的,又不爱惹事,对朋友也好,许多小宫女喜欢跟她一起玩。

许多小宫女愿意跟你一起玩是件好事。可是,对石榴来说,偶尔玩上一两次,算作重新体验童年乐趣。天天这么玩,就不是乐趣了,是活受罪、是义务保姆、是每时每刻都在揣摩“如果我是一个孩子,我该说什么做什么。”陪玩简直累死了……

所幸小宫女们很快迎来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许多小宫女是南方来的,从未见过下雪,激动地斗篷也不披了,套着小袄就去接雪花,看六个小小的透明花瓣在手心融化,脸蛋冻红了也不觉得冷。

这时节,便是年前的一小段冬闲。大宫女们也都少了很多差事,每日围在一起说笑。歇过冬闲就要忙着大小酒宴迎接岁末岁首,那会儿想歇也不能偷懒了。七娘和授课公公也暂时停了司膳坊小宫女们的教习,每天只叫她们剥几坛子蒜送去腌制,十分轻松。

石榴很适时地教给围绕在她身边的小宫女们如何把树枝间薄薄的雪聚集到一起揉成小雪团。虽然雪下得很小,搜刮搜刮仍凑成了一场雪仗。学会新游戏的小宫女们炸了锅一样,立刻投入到冬日乐趣之中,石榴借口怕冷,一个人躲得清静。

“石榴!石榴!我的袄厚,借给你穿,你也出去玩吧!”陈皮呵气搓着冻成红萝卜一样的双手,怂恿石榴去打雪仗。“再不去,雪都要被掷没了,你想玩都没地方找雪去。我跟你说啊,去顶替了我的位置可不许输,刚才我和水藕丁香蝶儿豆苗黄花小紫孟娘葱葱她们赢了好几场呢!”

“……陈皮,我发觉你越来越能说了,都不带换气的……”石榴握着火钳子在炭盆里拨来拨去,摆弄她埋在木炭中的几块红薯。陈皮这丫头被阿绢欺负了那一回之后,倒得了益处,变得伶牙俐齿起来。

连“陈皮”这个原本不受陈皮本人待见的的名字也顺耳了。倘若有人笑话她是个调料名,她便会背着手学授课公公的模样向对方科普一番:“欲调脾气,陈皮居首功焉。”

倘若对方不懂什么叫知难而退,表现的一头雾水,小宫女陈皮便耐心学七娘语气,叽里咕噜说上一大堆:“你每天要吃饭菜吧?不吃饭菜会饿得慌吧?既然要吃饭,不放盐会寡得难以下咽吧?不加调料会一味咸到底齁得你难受吧?瞧,你每天都离不开饭,饭离不开盐,盐离不开调料,也就是你每天都离不开我。还不懂的话,今天晚上饿一顿就懂啦。”

遇到这种时刻,司膳那伙小宫女便一致“啪啪啪”鼓掌表示赞同。在她们眼里,陈皮算得上司膳坊第二能说会道的姐妹了。虽然陈皮常常能不喝一口水说上半个时辰不停歇,而石榴很少说话,但第一能说会道的当然非石榴莫属:连阿绢都被她说得整天捂着嘴了,哈哈。

“天冷,把大伙都叫回来吃点烤红薯,暖和暖和再玩吧。”石榴拢起炭火。

“遵命!”陈皮嘻嘻笑着出去喊人。

一群**岁十来岁的小孩子,围坐在火盆旁边分享烤红薯。焦香四溢开来,伴着热气和叽叽喳喳的私语,弥漫了一屋子的欢乐。石榴很珍惜眼前这样的欢乐,一切都那么纯真,连她的心也跟着回到了童年,嗯,童年的记忆里,大街上总是有走街串巷的老叔叔一声声吆喝着“冰糖葫芦——甜的——冰糖葫芦——”。

她刚闭上眼睛陷入冰糖葫芦的酸甜回忆中,就被坐在她身边的豆苗给推回现实了:“石榴,你没出去玩真可惜,我们今天看见好玩的事情了。”

“哦?什么事呀?俩狗打架?”石榴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话,剥开烤红薯咬了一口。

豆苗急急咽下含着的烤红薯,连说带比划地讲给石榴听:“就在我们常去玩的假山石后头,有座空院子你还记得吧?今天我们去那里捏雪球,里头住了一群小太监!”

石榴不以为然:“太监又不是没见过,教咱们做菜的圆肚子师傅就是太监。你们真是越长大越活回去了,住了一群小太监有啥好希奇的,还不是跟咱们一样,在外头活不下去了才被送进宫里来干活。”顿了一顿,石榴补充道:“太监比咱们可怜,别仗着多在宫里待了一年就去欺负他们。”

同样是做宫人,太监比宫女多挨一刀……做了宫女,人生好歹还有点嫁人的指望,做了太监,可就再也没有娶妻生子的希望了。

豆苗猛点头:“知道啦知道啦,不欺负他们。我们在院子外面瞧见里头有个小太监跟咱屋里举蜡烛那个小铜人似的,两手在头顶上举着一个碗,那姿势我们都说像挂在树上的猴儿,真好笑。”

“举碗干嘛呀?”石榴没放在心上,随口问了问。

豆苗挠头道:“大概他想接雪花捏雪球吧……后来我们就把里头的小太监们喊出来一起打雪仗了。”

天阴着,尚有零星雪粒飘下来。吃完烤红薯,石榴披好小斗篷,打算去外头折点柳条回来烤成柳炭。许多小宫女都自己烧制柳条画眉,石榴想着烤它一把当铅笔写写画画用应该也不错,就一路往池边去。

路过豆苗所说的院子时,果然看到一群未着帽的小太监在外面玩。石榴顺便往院里瞧了一眼。

院中那个姿势怪异的小太监居然还在。他双手捧着个大海碗举过头顶,袖子滑落了,露着大半个臂腕,个头跟石榴差不多高,嘴唇都冻青了。

这哪里是接雪,分明是被人欺负或者挨罚。石榴见院中无人,蹑手蹑脚贴着墙根溜进去,走到他面前小声问:“挨罚么?”

“嗯。”小太监哆嗦着应了。

石榴无奈地叹了口气。倘若是被其他太监以大欺小,她敢让这个小太监回屋暖和去。倘若是做错了事受罚,又不是司膳坊的人,那便爱莫能助了。非亲非故的,个人自扫门前雪,自求多福吧。

可是这么冷的天气,一个小小的孩子站得嘴唇发青,虽然零度上下还没冷到冻死人,冻感冒是逃不掉了。石榴望向小太监的目光里就多了些悲:“自己弄点热姜水喝。”

“咕噜噜”,小太监还没吭声,他的肚子就叫起来了。

石榴往四下扫了一圈,飞快地从系在裙上的荷包里掏出最后一块饴糖,没等小太监反应过来,就把糖块塞进了他嘴里。石榴作了个“嘘”的手势,想了想,舌头一转,把自己嘴里含着的小半块糖也吐了出来。

小太监本来满是感激的眼神,看到她这个举动,一时间愣住了。

石榴看都不看他,将那小半块还冒着热气的糖块如法炮制,干净利落地又塞进了小太监嘴里。

“闭好嘴。”石榴瞪她一眼,拽下手帕擦了擦手,心想我还不嫌你是个太监呢你挨着罚就敢嫌我的糖脏,回头你饥寒交迫被冻出点小命来我看你还敢愣住不。想归想,石榴还是轻手轻脚地从院门口闪了出去。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日行一善是个好习惯。”石榴折好柳条,边往回走边安慰自己。“看在他勉强算个正太又受罚挨冻的份上,我就不为那一块半的饴糖肉痛了。”七娘待她们算是好的,可惜石榴存不住货……发糕点糖块之后立马吃干净,这点子糖那可是早晨起来立志要存着结果到了半下午没忍住才含了一块的。

算啦,只要熬过漫漫长夜,明天早晨就又有甜饼吃了。七娘,我爱您……石榴咂咂嘴,想到入宫这么久都没能在司膳坊那一大片屋子里找到库房,实在郁闷到家。

冬闲很快就过去了。整个司膳坊、哦不,是整个大明宫都忙得脚不沾地。光是从整车整车运进她们这些小宫女院中的各色食材来看,足以见得大唐国力之盛,后宫生活之丰了。天灾不可免,只要没**,那就是吃饱喝足的好日子。

而那整车整车的货,不过是七娘那边用不掉了,丢来给司膳坊的小宫女练习使用。于是大家真正忙碌起来,忙得连院门都出不去。在这样陀螺般认菜煮米的日子里,石榴和其它人一样,胳膊开始长肉,双颊慢慢红润。这要都得归功于最近失败无数次的人参鸡汤半成品:做不好,就自己解决掉……

成果也很喜人,小宫女们已经能够准确分辨出人参、沙参、丹参、苦参、玄参,嗅觉比较好的石榴等人,只消抬起小手扇一扇,就能闻出锅里的老母鸡炖了几个时辰。

七娘说,皇上病重了,样样都得补。最近不用学别的,专心伺候这些汤水帮个忙吧。授课公公便腆着肚子指导她们熬汤、熬完之后拿细密的丝布一遍遍过滤、滤完再加调料熬、熬出浓汁继续过滤。直到舀在碗里由授课公公验收合格了,才拿大锅盛着,喊太监抬走。

她们轮班守着炉子、小心控制火候、一遍又一遍滤出来出来的鸡汤,也不过是司膳坊里的一小勺辅料。

人忙了,托人参母鸡的福,身子没瘦反而长高变胖了。

胖是女人的天敌!哪怕身处以胖为美的唐宫,石榴仍然心有余悸地想到授课公公那可以去当宰相的肚子。

丰腴决不是比例失调……

石榴决定跑步减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