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你寂寞了。

哑师傅以小勺柄一笔一划在桌上写出来:寂寞。

石榴叹气,对啊,寂寞了。寂寞时才会奢望冬天里有双大手来握着小手传递温暖吧。

“师傅,那只爱斯基摩犬摸上去手感挺好,徒儿是不是很没定力……明知道不应该跟郡王扯上太多关系,老老实实给他做点心拿金豆子才对。唉,徒儿只是个平凡的普通人,偶尔动一下心应该不算怀春,对吧师傅?连天仙女都有生出凡心的时候嘛。要淡定、淡定、再淡定。”石榴往嘴里塞了一块蜜枣,平常总嫌蜜枣太甜,现在却尝不出一丝味道。

“您说,我要不要放开胆子,勇敢地去追求一下?那样至少能享受三五个月的快乐,然后顺其自然,被冷淡,被遗忘,消失在他庞大的后宫里?”石榴推开碟子,认真跟她师傅探讨。“可是,我又害怕到时候不满足于短暂的快乐,害怕会进一步想要更多。我害怕控制不住自己,走火入魔,陷进宫斗的泥沼不能自拔。”

哑师傅点点头,争宠是宫里的家常便饭,谁不会吃饭,谁就得饿死。

“师傅,我不想被整死在宫斗里,也不想整天挖空心思去琢磨如何整死别人。徒儿只能选择出宫。您一起走吗?到了外面徒儿会一直照顾您。”石榴叙完旧,发泄完心中莫名的情绪,扶住哑婆婆,希望带她一起走。

陈皮她们还年轻,有无数的希望和可能。哑师傅老了,一个人太孤独。更何况她在宫外还有家,有亲戚。半辈子见不到亲人,一定很痛苦。

哑师傅面露担忧之色,伸手在脖子上比划。孩子,你想得太轻巧,逃亡是在赌人命。

石榴看懂了,脸上浮出笑容,握住哑师傅的手,说:“我办事,您放心。一切都会安排得妥妥当当,顺利的话,咱们下午就能出发。”

哑师傅摇着头,指指自己手上的老年斑,重新坐回桌后,摆弄着她的果子,表示不想离开。老了,像一棵空了心的老树,挪不动了。

石榴不再多作劝说,恭敬地拜了三拜:“愿师傅健康长寿,福乐安康。石榴就此别过。”

哑师傅抬手叫石榴起来,扶着她的胳膊,把她领到后面。迈过门槛,是哑师傅居住的小院。院中栽满了枣树,树干上挖着洞,木箱子被制成精巧形状,依次镶进去,涂上特制的泥固定住,只留下一层树皮供给养分。一眼望去,满院子枣树都拴着大大小小的铜锁。

每年宴请番使时,司膳坊的人会来这里开锁取枣。能划出比纸片还薄的蜜枣是颜宫人祖传绝学,而她做好的上品蜜枣,全都储藏在枣树的树干内,据说这叫以枣养枣,能让腌制出来的蜜枣更加美味。哑师傅掐着指头辨认一番,指出其中一棵枣树,叫石榴取钥匙打开。

石榴从枣树洞里抱出一个粗陶坛子,按照哑师傅的意思搬回屋内启封打开。浓郁的酒香气瞬时间就充盈了整个屋子。

“师傅,您要送一碟醉枣给徒弟饯别吗?”石榴拈出一枚沾酒入坛制成的醉枣。师傅存在枣树里头的,无一不是上品,她没敢搁嘴里尝。

哑师傅招手,把石榴唤到面前,取勺子将里面的醉枣盛进碟内。这些东西,一开封,就没办法再放回枣树。哑师傅对储藏条件要求很严格。做醉枣,酒多了容易变苦,酒少了容易变酸。存放坛子的地方太热了容易腐烂,而一旦开了封口,酒气必定也会减弱。做一坛子,不过够一桌子人品尝一次罢了。

做醉枣不难,得好酒难。哑师傅多年来仅攒到少许,枣树里也只存了这么一小坛。

一层五枚,一坛五层,寻常的醉枣,到了哑师傅手里,依旧能变化出奥妙来:五层用了五种酒,且不会因为封在同一个坛子里而串味,五层醉枣各有千秋,逐层加重。哑师傅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分盛完毕,取笔蘸清水在桌面上给石榴讲解。

第一层,名曰醉合欢,食之忘忧;第二层,名曰醉老翁,食之酩酊;第三层,名曰醉春醪,食之立醉,脚步踉跄;第四层,名曰醉仙人,食之可醉整宿,仙人也难醒;最后一层,名曰醉相思,“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情字当头,最苦处莫过于相思难忘。食之可醉三五日,消一切烦恼。

“师傅,醉三天哩,这枣子不会吃坏事吗?”石榴疑惑地捧起醉相思闻了闻,担心做醉枣的酒太有讲究,度数太高,导致吃了以后会酒精中毒……看到哑师傅确切地表示无碍以后,她才接过哑师傅送给她的一坛醉枣,致谢道:“等出了宫,跑到天高皇帝远的地方,石榴就去买个铺子卖蜜饯,把师傅的枣子当作镇店之宝。”

哑师傅连连摆手,做了个吃的动作。

“您想让我现在尝尝?”石榴想了想,师傅送的礼物,拿了就走似乎不礼貌。在哑师傅的坚持下,她往嘴里塞了一枚酒味闻起来比较淡的醉合欢,大赞好吃,这才抱着铺盖卷离开。

哑师傅望着石榴的背影,默道:孩子,你年轻,做事难免太冲动。吃个醉枣,睡一觉,忘了那些烦恼,醒来又是新的一天。这世上阿,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千万不要拿命去冒险。石榴,别怪师傅教错你,那五层,若储存超过额定天数,便皆被最底层的酒气熏成醉相思。

品了颜家醉相思,酒仙也要醉三日。

离开司膳坊后,石榴肩扛铺盖卷,手抱醉枣坛子,嘴叼一柄团扇,赶在马球场那群小姐妹回来之前,急匆匆地绕近道去了鹤翔殿。她的出宫腰牌还指望着从临淄郡王那里顺手牵羊呢。万一顺手牵不走,想个法子讨来也不难。头有些昏昏的,大概是头发没干透就跑吹了风的缘故?石榴揉揉太阳穴,脚底下走得愈发快了。

“石榴!”李隆基已站在鹤翔殿外张开双臂等着她。

“你穿了绿裙!还带了团扇!”他兴奋地跑下台阶,拎过石榴肩上的铺盖。“这些被褥还沉甸甸扛来干嘛,笑话本王用不起好料子?你喜欢哪种布料,我遣人到司衣现做去。”

石榴白他一眼,腾出手拿下团扇,忿忿道:“嫁妆,懂么?”

“铺盖卷儿再小,也算是我的嫁妆。你不许贪污它。”石榴继续说:“礼成以后,我的东西是我的,你的东西如果我想要,也得是我的。还价吗?要讨价还价就提前协商好,否则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只需你的腰牌,讨来当作一丁点彩礼不过分吧……

“诺。你的铺盖属于你,我的铺盖也属于你,满意否?”郡王喜滋滋地拎着石榴的“嫁妆”,把她迎进鹤翔殿。看到绿裙团扇,才意识到石榴这样在意自己,他都乐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石榴听七娘说过,花钗青质连裳,青衣革带韈履,是女子的嫁衣。

虽然石榴那身衣裳只是件绿色的宫装,李隆基也心满意足了。他着红袍,石榴穿绿裙,以扇遮面,便可关起门来悄悄行却扇礼。简单到极点的仪式,却有非同一般的意义。

一进门,就看到屋内早摆好了酒菜。石榴觉得头晕得厉害,只当感冒了,打开醉枣坛子,小心翼翼取出一枚醉相思,回头挥手招呼李隆基:“我师傅送的贺礼,你来尝一个。”

郡王把她的铺盖卷搁在榻上,大步走过去,从背后揽住石榴,亲昵地贴着耳根说:“好香的酒枣,你衔来,我才肯吃。”

“狼,别太过分……”伸手往他腰里摸了摸,没牌子。

“分明是你太过分,手脚不老实。不要**……”嘴上这样说,却没阻止石榴。

“先等等,腰牌硌的不舒服,我放好它。”石榴解下自己的腰牌,问:“你的呢?搁在一处吧,我想让它们也成双成对待着,免得待会儿屋里乱糟糟弄丢了。”

话音刚落,人已被打横抱起。

“狼,是抱我去放腰牌么?”石榴眨着眼睛,用手指去戳他的胸脯。

“抱你去放腰牌、摘首饰、关门、却扇、坐床。我们有一整天的时间慢慢消遣。”

石榴盯住金匣内盛着的郡王腰牌,笑答:“狼,抱我到桌边,为你衔次枣子,下不为例。”

举箸挟住酒枣醉相思,石榴心中暗道:隆基,拜拜~我会到马嵬坡安顿个窝,以方便几十年后见证属于你和杨贵妃的历史时刻。然后把它刻在石板上,成就一代狗仔宗师的第一份八卦新闻。你在宫中要好好表现啊,争取早日登基,早日纳妃,早日马嵬坡。

“师傅做的枣子可是上品,第五层叫醉相思,食之可消一切烦恼。狼,你尝尝。”石榴把枣挟起来,递给李隆基。

“不是说衔来喂的么?”郡王很委屈。

“狼,我变卦了呀。”石榴笑眼弯弯,把醉相思塞进郡王口中。

长安城,东市悬壶之馆,等着诊脉的人都排到了大街上。罗公公提着一串药包走出来,向相熟的几个街坊打了声招呼,才慢慢往新购的宅子走。大夫说服完这几剂药,槐儿就没大碍了。

“姜罗老哥,来碗馄饨?”摆摊的吆喝着。

“等我儿子养好了,带他来吃三大碗。”罗公公一路逛着,笑呵呵的,逢着认识的人都要聊上几句,说一定会领着他儿子走访街坊邻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