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司膳听到七娘问她“是否通过考核”,知道七娘是想阻一阻她继续指派更苛刻的活儿去考核这些小宫女们。不过她意不在此,闻言搁下手中的账簿,难得露出个笑脸,看着屋里瑟瑟发抖喷嚏不断的小宫女,点了点头。

“还不快谢过大司膳。”七娘心里一松,忙忙地默念了几遍阿弥陀佛,叫她们赶紧行礼。

“先别忙着谢。”赵大司膳笑道:“入了司膳坊,将来就是给皇上皇后做羹饭的人,第一件要紧事,不是你们的厨艺高低,而是忠心与否。宫中名厨如云,菜谱无数,将来有的是时间去学。”

一听到姓赵的说出这番话,小宫女们莫不是“咯噔”一声,暗道训诫开始了……嘴里全都连连称喏,口呼吾皇万岁不止。七娘也陪着笑,不停地说“平常里看她们都是些忠心的好孩子。”

“本司膳自然看得清楚、赏罚分明。你们能在雪天去挖藕尽忠,这第一件要紧的忠心二字,算是通过了,当赏。那些不想尽忠心的,如今已被逐出这院子。”赵大司膳继续笑着,音调也提高了不少:“第二件要紧的事嘛,就是得有副好身子骨。”

切,就算我们前阵子天天拿人参母鸡汤当水喝,被你大冷天这样折磨,再好的身子骨也逃不了一场重感冒了。石榴以为赵司膳要对她们发表一番新生入学演讲暨新上任大司膳立威的无聊训话,就边听边开小差,琢磨起待会儿怎么求七娘把她分去学做糕点。

“倘若身子弱,常年爱闹个三灾五病,那病气沾染上锅碗瓢盆,皇上龙体安康岂是玩笑。”赵司膳方才还笑盈盈的脸色愈发有光彩了:“本司膳听闻军中若要挑些得力的新人,必考其骑术、箭法,百里挑一。挑好之后再聚而困于一室,让他们饿上几天,不沾水米,考其体力、耐力。饿够之后,摆擂台,流水赛过去,考其毅力、应变力,这样挑出来的,全都比猛虎还厉害。”

“所以呢,本司膳头一天上任,本该先管管帐。但过些日子还得给皇后选几个侍奉茶点的宫女,少不了要提前准备起来,好好地把一把关,学一学军中的法子来挑人,才特地让你们只穿中衣去挖藕。”

赵司膳满意地看了看小宫女们冻得发青的手指尖和苍白的脸颊,转头对听呆了的七娘说:“带她们下去安置吧,瞧这样子得病一场。每天只给米汤,不准宫医来治。通过了这第二件要紧的事,才能去学第三件要紧的事:烹饪。谁先康复谁先入厨,半月后没能康复的,没那福气伺候皇上皇后的饮食,不分配手艺师傅,送去宫医处问脉用药。养好之后,只在厨下打杂。”

原来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让她们生病……石榴在路上还鼓动大家没病也要装病好逃几天懒,现在才明白,什么挖藕啊忠心啊,根本就不是赵大司膳看她们不顺眼要整她们,而是要进行一轮残酷的优胜劣汰!

七娘何曾见过这样阵势,愣了一愣,凭着在宫中多年的处事本能,后退一步掀起帘子,是非之地要速速离开。她红着眼角,赶紧把一群不知所措的小宫女领出去。只怕在屋里多待一刻,赵大司膳就会再多生出一堆更损阴德的主意来啊。

“七娘,不去切藕了么?”丁香大概是冻坏了,反应比较迟钝,没完全理解赵大司膳的意思。她走在院中还哆嗦着把手中抱着的藕段举给七娘看。

“不去了,放下藕吧,姐姐带你们换座新院子,里面还有新衣服。”七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有不停得摸摸这个的头,再摸摸那个的头。不过是一群小孩子啊!为什么如此狠心呢……

赵司膳调来之前,她也听到过风声。各大管事,历来都是当权者的亲信,韦氏掌了后宫,不管是为了饮食安全还是安插势力,控制一下司膳坊简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前任大司膳钱姐姐临去赴新职前,还叮嘱过七娘,赵蕊不同一般贫苦出身宫女,她是外臣进献给宫中、未能得宠而投奔了韦氏的,叫七娘凡事谨慎。

那会儿,宫女大致分三种来源:征入宫的、获罪入宫的、献入宫的。由民间征入宫中的宫女数量最多,由于她们很小便长在宫中,早早就结下错综复杂的姐妹关系和各种小圈子。获罪入宫的相对较少,什么年纪都有,多半只做底层粗活。而王公大臣们献入宫中的宫女几乎每年都有十来个,清一色的妙龄佳人,目的嘛,谁都懂。

赵大宫官赵蕊就是早年由都督府进献入宫的,可惜她的剑舞不能吸引先皇和诸皇子的目光,才渐渐歇了心思,一心一意依附了韦氏。

七娘叹着气把小宫女们带到本该寒食节后居住的新院子,里面刚刚打扫过,显然赵司膳已经派人提前做了准备,屋里的宫装都换过了,整整齐齐放在每个人的枕边。屏风后热气袅袅,一定连洗澡水都倒好了。梳妆台上摆着一溜首饰匣子,屋角还有几盆扶桑,肆意舒展着暖棚养出来的绿叶子。

嗅着新屋子里淡淡的薰香味,石榴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不给药就算了,连口好饭菜也不肯给。光靠喝米汤能养好病么……

“到了,你们先洗洗,旧院子里的东西待会儿找人收拾了送过来。”七娘又叹了一口气:“好好休息吧,别怕,姐姐给你们舀稠稠的米粥,饿不着。”

“嗯!”石榴果断推开屏风解开衣带跳进澡盆里,扒着盆沿冲七娘喊:“姐姐,先替我物色个好点儿的糕点师傅!”

七娘揉了揉眼睛点头道:“石榴,你和金枣最稳重,这里四喜年龄最大,你们三个好好领着头,互相照顾着,姐姐回去替你们拜菩萨。”说完替她们检查了一遍窗户是否漏风,才忧心忡忡转身离开,从外面扣上锁子。

听到铜锁碰在院子木门上的响动,想明白是怎么回事的丁香第一个哇哇哭起来。

“七娘不要我们了呜呜,我们会病死在这里呜呜——丁香好害怕。”她一哭,惹得别的小宫女也慌乱起来。从早晨起床被派去挖藕,到现在被七娘领进这个院子,不论好坏总有个大人在告诉你该做什么,服从命令作为一条宫规已经深入到每个小宫女的意识里了。

忽然被丢进屋子里,忽然被锁了门,忽然没有了大人来命令自己该去做什么事情,就像一群跟着头羊在吃草的小羊羔们,忽然发现头羊消失不见了,而且不远处正有个叫作“疾病”的大灰狼在虎视眈眈。

一时屋里哭成一团,被七娘夸作稳重的金枣也哭了。

“阿嚏!水还热,来洗澡吧。”石榴撩着水,努力让自己笑得灿烂些:“别哭啦!你们还记得第一天进宫时,咱们在水池子里洗澡那会儿的情景吗?我跟你们说哦,其实在进宫路上我就生病了,吃了几块糖洗了个澡就全好啦,快来洗洗。”

“石榴,你还有糖吗?我想吃一块。”陈皮抹着泪跑到屏风后,问石榴:“吃糖管用么?我爹爹生病以后吃了好多药,可还是去世了。”

石榴默然,只得撒了个善意的谎言:“……明天我会想办法弄糖来,条件是你们都不许哭。”

洗澡时,小宫女们的状况尚好,除了打打喷嚏,她们还有力气将脏水合力抬出去倒在院中的污水暗渠里。石榴亦希望只是轻微感冒,据说感冒就算不吃药,熬上七天也会自然转好。

到晚饭时分,把碗筷放在食盒内交给赵司膳的随从带走后,有人开始低烧了。半夜里,咳嗽不断,好几个人都发起烧来。尽管屋里摆着一个铜薰炉,那些安神用的香饼也没能让大家安稳地睡上一觉。

感冒发烧的人,下午和晚上最容易体温上升,严重的话就烧糊涂了,还容易留后遗症。石榴头痛欲裂,不敢在体温上有丝毫放松。她让大家学她的样子,把帕子蘸了冷水擦脸擦手降温。体温稍低些的时辰,就裹成粽子一样捂汗。

坚持就是胜利,感个冒,怕啥。石榴一遍又一遍安慰着自己和其他人,大不了,熬到第十五天集体当打杂的嘛,反正一直都是在打杂。只要人没事,别的什么都不重要。

病来如山倒的第一天,就在虚弱无力中强熬过去了。石榴她们在屋里病得满眼金星飘飘欲仙;七娘在案板上愁得心神不宁;赵大司膳在住处开门收礼收得不亦乐乎:她借着考核小宫女的狠戾,从侧面给司膳坊诸人立了个威风——逆我者亡,顺我者昌。

还有一个人,自从在大厨房听到这消息后,紧皱的眉头一刻也没舒开过。小太监急得团团转,不停往七娘那里看,可是七娘自己也没法子,除了叹气,还是叹气,就连偷偷熬了锅带肉的和姜丝的白粥想放进食盒里,也被送饭的人给发现并替换了。

“七娘,我、我肚子不舒服,想出恭。”小太监朝七娘请了假,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小宫女们的新院子,绕了好几圈都拿不定主意是否翻墙。

左耳朵里一个声音说:“翻吧翻吧,她们被折腾的那样惨,你忍心袖手旁观?你的恩人还在里面受苦!知恩图报,你这个胆小鬼就是这样报答恩人的?!”

右耳朵里另一个声音说:“不能翻不能翻,翻墙事小,被抓住了挨罚事小,连累恩人事大!她们正在接受新任大司膳的考验,将来有希望被挑选去伺候皇后娘娘!你翻了墙,就是破坏了恩人飞上枝头的好机会!”

小太监踌躇着,拿不定主意。他咬着嘴唇调转方向,要去找干爹帮忙救救被锁进院子里的小宫女们。

气喘吁吁跑进干爹罗公公的住处,罗公公还没回来。他在屋子里陀螺似地转了无数个圈儿,按捺不住,撒腿就往尚工局跑,一出门撞进了罗公公怀里。

“何事慌张。”罗公公险些跌倒,看清楚是干儿子槐,稳声训了他一句:“平常干爹白教导你了?”

“干爹,孩儿知错,您要打要骂都行,求求您救救石榴吧!”槐立刻扑到罗公公面前哭诉一番,把他在大厨房里听来的事情,添油加醋将出来,末了特别强调一句:“孩儿听说她们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了,这可是十几条人命啊!干爹心肠最好,您去救救她们吧!”

“你说的是新任赵司膳?”罗公公把他拉进屋里,细细问清楚了前因后果,摇头道:“干爹帮不了,司膳不归干爹管,而且……咱们惹不起赵司膳。”

小太监一听惹不起,一时口快道:“相王呢?相王也惹不起她吗?相王肯定不怕她,孩儿这就去求小郡王,让郡王请相王救她们出来!”

没等他说完,“啪”地一声,罗公公抬手打在他屁股上。“相王是你能随便乱叫的吗?越大越不懂事,嫌命太长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