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夜冷,明月无情,殊不知望着它的人儿,在异地他乡惆怅断了肠。“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赵霞从来都没有像今天这样,深深地体味到这首诗的韵味。

月光如洗,把相思都写在了赵霞的脸上。

相思?思想谁啊?

美人如玉?

不,错了,赵霞还没有心上人,不是不想有,也不是眼界太高,只是因为,不敢有。

你说,怎么跟人家姑娘说:爹爹早亡,瘫痪在床的娘,两个弟妹,这么重的负担,他能忍心让谁家姑娘和自己一起担呢?

举头望明月,不见广寒宫;低头思故乡,但见菊花黄。

赵霞不想回家,回去干吗?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自己一个孤零零的影子,家里人都在乡下,等着他寄钱回家。

工作黄了,哪里再去找这么高工资的工作啊?

钱钱钱,都说钱财如粪土,可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人生在世,无非吃穿二字,二字皆得花钱啊。

“穷人在十字街头,耍十把钢钩,钩不着亲人骨肉;富人在深山老林,抡刀枪棍棒,打不散无义的宾朋”,这话真是一点都不错,任凭你英雄好汉,饥寒穷三个字,都是抵挡不过的。

更何况,赵霞,只是一个普通的年轻人呢。

“喂,干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发呆啊?”一个清脆的嗓音在背后响起。

赵霞下意识地回头一看,身后是一个衣着时尚的男子,比云阳时尚十倍都不止。

上身是一件紧身的T恤,上面绘着五颜六色的图案,看不清是什么。下身是一条紧身的豹纹裤,全身的衣服烘托出男子健美的体型。

脖子上挂着一串银饰,坠子居然是一个骷髅头的形状,头上两侧的头发被剃光了,头顶的头发被吹成了貌似鸡冠花的形状,高高耸起,染成了黄色。

一只耳朵戴着耳钉,嘴里叼着香烟,但是并没有点燃,双手的中指和食指各戴着一枚戒指。

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儿。

这样的人,赵霞知道自己是惹不起的,在曼倩社的时候,有时候散场很晚,回家的时候,常三三两两地看见这些人,他们喝得醉醺醺地,男男女女勾肩搭背,吹着口哨。

遇到这些人,赵霞总是紧走两步,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说相声的,是江湖人。

但说相声的,不是混混,不是流氓,不是没有教养的胡同串子。

说相声的,是正经人。

“喂,问你呢?干嘛一个人坐在这里发呆呢?”就在赵霞一愣神的时候,那个人已经坐在了赵霞的身边。

赵霞知道,自己躲不了了。“没,没想什么,我只是想家。”

“想家?”男人的脑袋凑近了赵霞,喷出一股子带有烟味和酒味的口气。

赵霞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

“男孩子,干嘛这么婆婆妈妈的,像个女人。”

“我不是女人。”赵霞今天晚上倒霉透了,“女人”,他讨厌别人这么形容自己。“我是男人,男子汉。”

男人倒是被赵霞吓了一跳,道:“不用激动,我一点儿都不怀疑这一点。”

“对不起。”赵霞冷静下来。

“你一定有很多难受的事情,不妨说出来我听听。”男子道。

“这?我们又不认识。”

“正因为不认识,才可以畅所欲言嘛。有什么不开心的,尽可以对我说,说完了,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我们谁也不认识对方,多好啊。”

“有道理。”赵霞点头道:“我,不想活了。”

他叹了口气,又道:“可是,我死了,我妈和弟弟妹妹也活不成了,我又不能死。你说,我该怎么办?”

男子点头道:“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是因为缺钱?”

“嗯。”

男子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塞到赵霞手里道:“江湖救急,拿去吧。”

这可是赵霞怎么都想不到的,“这,这怎么可以,我们才刚认识。”

“对你来说,我们才刚认识,可是,对我来说,我们早就认识了。”

“什么?”

“你是曼倩社的相声演员,你叫赵霞。”

“你怎么知道?”

“你第一次上台表演相声,演的是《八扇屏》,你说到莽撞人的时候,忘词了,这事你还记不记得?”

“终身难忘。”

“大家都给你叫倒好,只有一个观众叫了正好,那个人,就是我。”

“你?”赵霞激动地不知说什么好。

“其实,我很喜欢你的唱功,尤其是你学梅派的花旦,绝了。”

赵霞终于遇到了知音,虽然对方很有可能是个流氓。

他一五一十地把今天的遭遇告诉了男子。

男子道:“那个魔术师侮辱你,说你男扮女装是可耻的,然后你被观众起哄,就失去了工作,所以,你现在很难受,在这里寻死觅活的?”

“嗯。”

“好吧,我只问你一句:你自己是不是觉得,男扮女装的表演是可耻的?”

“我怎么会觉得,这是艺术。”

“好。我告诉你,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用来糊口的职业,是值得羞耻的。”

说罢这句话,那男子眺望着远方,自言自语地说着:“北京城,是永远都不会睡着的啊。”

当夜幕降临的时候,霓虹灯开始闪烁,妖男奇女、大款富贾们,开始出入于酒吧夜店,寻求一醉,寻求一夜的安眠,他们殊不知,带来的,只是更长久的空虚和寂寞。

“夜深了,可是,霓虹灯没有睡,寻欢作乐的人们没有睡,街上乞讨要饭的孩子们没有睡……所有孤独、失眠的人们没有睡。”

男子好像在梦呓,继续说着:“就像我这样,站在城市梦幻的空间,躲在自我安慰的躯壳里,听着夜店里打碟的声音,越来越疲倦,却始终在疯狂的边缘失眠。”

赵霞不由得又看了两眼那男子,没想到,这个边缘人,竟然能说出这么有深度的话。

“我不想这样,但是我别无选择。我的使命,就是做这些事情,在酒吧、在夜店,做着接近道德底线的买卖。”

“为什么,你不能选择呢?”

男子笑了,没有回答,却说:“你是可以选择的,你不喜欢在酒店的那个工作,我知道,你和我不一样,你喜欢在舞台上,在相声舞台上,受人尊敬,至少是彼此平等地,展现自己的艺术。”

“是啊,可是,曼倩社已经倒了。”

“这样啊,那不如,跟着我混黑道吧。”

男子如此直率,倒把赵霞吓了一跳,他本以为,他会再说些劝慰自己的话,可是,他居然没有,而是如此干脆地,就劝说自己混黑社会?

“你犹豫了?说明你不舍。”男子道。

“不舍什么?”

“当然是舍不得那个你熟悉的舞台啊。”

“是啊。”赵霞叹了口气,可是,他别无选择。

“如果再给你一个机会,你愿不愿意重新开始?”说话的却不是那男子。两人一起回头,身后站着郭小宝。

“小宝?”赵霞十分惊异,“你,今天?”

“今天的事情,我全看到了。”

“这?”

“师父说了,如果我能说服师兄弟回来,就考虑重开曼倩社。你,愿不愿意回来。”

赵霞看了那个男子一眼,那男子也正用火热的目光,鼓励着他。他终于鼓足勇气说:“好吧,我愿意。”

东方已经鱼肚白,郭小宝已经折腾了整整一个晚上,总算是有收获,恐怕,新郎官在结婚典礼上听到“我愿意”这三个字的时候,都没有他现在这样的激动。

忙碌一夜,终于有了收获,他在赵霞身边坐下。当走过那男子身边的时候,他轻轻地,在男子耳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了这样几个字:“谢谢,同志!”

那男子笑了,笑得很好看。

太阳就要升起了,早起的劳动者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忙碌。清洁工人开始打扫街道,牛奶工、邮递员开始递送牛奶或晨报,司机师傅开着一辆辆满载时鲜菜蔬果物的货车浩浩荡荡地占领了几条环线……

“我说北京城是永远不会睡着的吧,你看,那些醉生梦死的人们还没有入睡的时候,勤劳奋发的人们已经起床了。这,也是生活。”

是的,生活不光只有黑暗面,就好像一天不光只有夜晚。

阳光,可以有;欢乐,可以有。

这些,真的可以有。

在千万遍重复地麻木茫然之后,孤独的灵魂,终于找到了慰藉。

赵霞站起身来,对着早晨的第一缕阳光,大声地喊出:“晚安,北京!”

晚安,所有孤独和未眠的灵魂。

他转身对男子说:“谢谢你,今天要不是你,说不定,我就做出什么傻事了。”他捏着手里的钱说:“这钱,我收下了。”

男子笑了。

“既然你这么豪爽,那我也不客气,等我拿到了工资,一定连本带利还给你。”赵霞把钱揣进了口袋。

“还本就可以了,利息就不用了。”男子又笑了:“我们只借高利贷的,你还不起。”

赵霞也笑了,他知道,这男子对自己是极其信任的,居然连借条都没有让自己写。“请问您尊姓大名,我到时候去哪里找你还钱呢?”

男人努了努嘴,道:“喏,就在你身后,我上班的地方。”

赵霞一回头,看见身后的霓虹灯依然在闪烁:“堕落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