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你说了,你是谁?”

“我,我叫郭小宝。是曼倩社的,金榭的师弟。我,我来看看师哥的妈妈,这也不可以吗?”

“那我师父怎么被你惹哭了?”

“天地良心,我真没有恶意的。”小宝觉得自己百口莫辩,他无助地看了一眼谢云娥,希望她能说句话。

还好,谢云娥还算正常,她擦干了眼泪,回转身来,对侯白道:“小白,不要对小宝哥哥无理。”

“可是师父,他欺负你!”

“别瞎说,是师父又想起你小榭哥哥了,所以才会这样。”

“喔。”侯白翻脸比翻书还快,刚才还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一下子又变成了和颜悦色了,冲着小宝一躬到地,道:“小宝哥哥,对不起。”

“喔,没什么,没什么!”郭小宝摇着一只手,另一只手继续揉着屁股。他又对谢云娥道:“大婶,刚才真是对不起,我真是不知道会触及您的伤心事,我向您道歉。”

谢云娥道:“不关你的事,是我失态了。”她对小宝道:“你看你来了这么久了,都没叫你进来坐一下。”她把小宝让进了这个只有八平米的小屋,对侯白道:“小白,倒茶,招待客人。”

身手敏捷的侯白一手抓着一把茶叶抛进了茶杯,一手把热水瓶盖子往空中一扔,拿起热水瓶哗的一声就满满地沏了一杯茶,待到把热水瓶放回原位,空中的瓶塞正好落下,端端正正地又盖回在了热水瓶上,一气呵成,没有半点凝滞之处,小宝觉得自己宛如在看一场高妙的杂技,惊得目瞪口呆。

还有让他更吃惊的呢。小白右手中指在茶杯上轻轻一弹,茶杯就直直地被推了出来,正好移到郭小宝的面前,一滴茶水都没有溅出来。

然后,侯白又转向水果摊,随手拿了几只橘子放在了小宝手边。

他好像把刚才踩了一脚的那只橘子也贡献出来了。

不过,小宝并不在乎这个,他还在为刚才侯白拿手绝技而惊讶,惊讶得下巴都掉了呢。

把下巴托回去后,郭小宝对谢云娥道:“大婶,您是练武的吗?”

“也算不上练武吧,我和我前夫都是燕子门的后人,算是杂耍世家吧。”

杂耍,就是杂技吧,不过,小宝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神乎其技的杂耍,虽然用的都是生活中常见的东西,但是,正因为如此,才更难,才算得上绝技。

“前夫?”

“是啊,他很早就病死了。”谢云娥的眼眶又有点湿润了。“金榭就是我和他的孩子。”

“喔,对不起,又触及您的伤心处了。”

“没什么,都习惯了。”谢云娥淡淡一笑。

这“习惯”二字,多么残忍啊,生活给人们带来各种巨大的不幸,可我们只能默默承受,然后用“习惯”两个字,来麻痹自己的神经,假装自己已经释然。

郭小宝故意扯开话题道:“你们的杂耍很厉害啊。”

侯白此时乖乖地站在谢云娥的身后,温顺地像羊羔,不知道的人,又有谁能知道,他刚用自己的尖角,顶过人啊。

“那当然,燕子门的杂耍,是世上最好的。”谢云娥说起燕子门三个字,豪气顿生。

她爱抚地抚摸着侯白的头说:“可惜,杂耍一道,没落了,现在,还有谁看杂技啊。也只有这个孩子,肯跟我学,再苦再累,都没有半句怨言,都绝不中途而退,看见他啊,我心里就还有希望,只为这一个孩子,杂耍一道,我也要把它传下去。”

郭小宝可以想见,金榭肯定是吃不了苦,学不了杂耍了,这点,一定让他妈妈很伤心,还好,她还有个徒弟可以继承衣钵,否则,这燕子门的绝技,就真的要失传了。

想到这里,安慰谢云娥道:“小白真是好孩子,肯下工夫学杂耍。”这话倒是一点都没有阿谀奉承的意思,的确,在这个麦当劳、肯德基、必胜客、辛巴克充斥的世界里,像侯白这样喜欢传统艺术的年轻人的出现是一个异数,是一个奇迹。

“曼倩社现在怎样了,郭老师还好吗?”

“曼倩社停业了。”

“什么?”

“最近出了很多事情。”郭小宝犹豫要不要一一告诉谢云娥,他想还是不要再刺激人家了,便岔开话题道:“大婶,你的店为什么叫八平米呢?”

“那还用说,当然是这屋子只有八平米了。”侯白抢着回答。

郭小宝四下打量这间屋子。

乱到无以复加。

那堆歪梨烂桃的水果摊,算是最整齐的部分了。

屋子里,有一张桌子,两张椅子,就是现在他和谢云娥坐的地方了,没有第三张椅子了,侯白只能站在谢云娥身后,所以郭小宝一点都不觉得这个冒失的少年有多讲礼貌,多尊师重道,他站着只是因为没座位了。

最里边是一张床,被褥居然没有叠,上面还随意散放着一些衣服。还有一个柜子,柜门估计是关不起来了,里面塞满了乱七八糟的杂物。

仪表堂堂的金榭,他的母亲居然邋遢到这种地步,又或许是丧子的关系,刺激到了谢云娥,让她懒得打理了。

郭小宝突然觉得,这位慈祥的老母亲,和李义的爹爹真是有得一拼,同样都是身怀绝技,同样都是邋遢绝顶。绝配。

看着谢云娥憔悴的脸庞,侯白又偏偏年纪尚幼,少不更事,郭小宝不禁动了恻隐之心,他忍不住说道:“大婶,不如我帮您收拾一下屋子吧。”

“不用,不用,你是客人,哪能让你干活呢?”

“不不不,我应该的。”说着,郭小宝就想站起来,却冷不防脚底下一绊,一个踉跄就跌了出去,更离谱的是,那张桌子居然被他一脚带翻。郭小宝心想:这回完了,越帮越忙了。

谢云娥手疾眼快,闪身上前,一把抓住了郭小宝,小宝才幸免于难,避免了脸颊和地面的亲密接触。

他忙不迭地道歉,一回头,却看见侯白一只手抓住了茶杯,另一只手平伸,上面整整齐齐排着那几只橘子,一只脚撑住了桌子的一条腿。

郭小宝这才注意到,原来这桌子的一条腿断了,断腿上绑着一根木头,但是却短了一截,所以下面还垫了一块砖。

真是想不到,金家居然落魄到如此地步。家里连一样完整的家具都拿不出来。

郭小宝忙上前把桌子撑好,侯白把茶杯和橘子都放了回来,冷冷地说:“小宝哥哥,我看啊,您就不要添麻烦了,还帮忙呢?”

谢云娥忙呵斥道:“小白,不要无理。”

可是,郭小宝此时的注意力,却完全被桌子后面的一块东西吸引住了。

本来,这只是一块普通的木板,靠着墙放着,任谁都不会注意的,但是,刚才郭小宝不小心碰翻桌子,把它也翻倒地上了,这才露出了它的本尊。

木板的正面,赫然有一个半字:一个“遏”字,另半个字应该是个“云”字。

难道,它与传说中的“遏云社”有关?遏云社,之前都只在梦中见到,今天,终于触摸到了它的触角了。

燕子门和遏云社又有什么渊源呢?

他顾不上侯白对自己的敌视,上前一把就抓住了那半块遏云社的牌匾,顿时,一种酥麻的感觉传遍全身,好像过电一样,顿时,他又觉得自己的神志穿越了千山万水,来到了那个不堪回首的年代。

四月的北京城,还是春寒料峭的时候,春天,不知道是久久不肯到来,还是早就已经过去,又或者,青帝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光临一下,这座满目疮痍的古都。

可是,即使是最短促的春天,也还是春天,到处可以看得见黄土里萌生出的小草,嫩绿中带着娇羞;枯枝上偷偷露头的嫩蕾,鲜红如同滚烫的火焰。

这仅有的色彩,告诉我们,我们没有被这个世界抛弃,没有了色彩,也就没有了旋律,没有了诗歌,没有了舞蹈,没有了这一切!感谢上苍,失去了所有的我们,至少还有颜色,惨淡的颜色。

曼倩社早就已经不存在了,郭德彰的弟子,早就死走逃亡,走得差不多了。

可是,却偏偏还有两个志同道合的年轻人,凑了起来,组成了一个相声社,重新在天桥,开始了他们曾经熟悉的撂地生涯。

一个叫云雷,一个叫贺遏,他们两个人的组合,一个取了“云”字,一个取了“遏”字,合在一起取了个名儿叫:“遏云社”。

他们还煞有介事地拿来一块木板,在上面写上了自己的宝号“遏云社”,不管到哪里上地,都扛着,往场子中间一戳,算是他们的特色吧。

今天,他们又来到平素常演的那个场地,准备开始表演。老主顾还真有赏脸的,居然已经有人等着他们了。

相声已经不能说了,自从上次曹万两和郭德彰说抗日相声大骂日本人之后,日本人就开始限说相声了,只有在长春会标号,有许可证的,才可以说相声,比如虫二会,其他的,一律禁说。

云雷和贺遏虽然在曼倩社只是两个小徒弟,没什么人认识他们,可是他们自然还是不敢顶风作案,连曼倩社的名字也不敢叫,相声自然也不敢堂而皇之地拿起来就说了。

不过,他们自有自己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