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美国人的民族自负心比英国人更强烈和更挑剔的原因一切自由的人民都是自豪的,但民族自豪感的表现形式却不相同。(D)在同外国人交谈时,美国人对批评一丁点儿都忍受不了,但他们对赞美之词则总嫌不够。一句微不足道的赞美的话,他们都听得舒服;无论把他们捧得多么高,也都很少能使他们满足。他们总纠缠你,希望你赞美他们几句;要是你不赞美,他们就会自我赞美一番。有人说,由于他们自己都怀疑自身的优点,所以总渴望让别人在他们面前称赞他们几句。他们的自负心不但是贪婪的,而且轻浮,还带有嫉妒情绪。这种自负心好进不好出,既想沽名,又想钓誉。

我曾对一个美国人说他的国家很棒,他立即回答我说:“是的,世界上没有哪一个国家可以比得上它!”我又赞美美国人享有的自由,他回答说:“自由是贵重的礼品!没有几个国家有资格享有它。”我再赞美美国的民情淳朴,他接着说:“我想象得出,一个曾在其他所有国家目睹贪污现象的外国人,看到这种淳朴的民情肯定会大吃一惊。”后来,我让他想一想自己做得怎么样,他却叫我回到原来的话题上去,非得让我把方才赞美的话重复一遍不可。这种执拗得令人讨厌的爱国精神,真是令人难以想象,连称赞这种精神的人也感到厌烦了。

然而英国人可不这样。他们并不宣扬本国确有的优点或他们认为有的优点,而只是在内心里自我肯定。他们既不赞美别的国家,也不要求别人赞美他们的国家。听到外国人的贬损,他们不会生气;听到外国人的颂扬,他们也不会欣喜若狂。他们对待全世界持有一种既傲慢又显得无知的冷淡态度。他们的自豪感不需要别人培养,而由自己提供养料。

两个同出一源的民族,在举止和言谈上却大不相同,实在让人惊奇。

在贵族制国家里,位高权重的贵族们自有其高傲感所赖以存在的莫大特权,而不必依靠历数本国的优点来培养这种感情。这些特权是他们从祖辈那儿继承下来的,所以被他们视为自身的一种不可或缺的东西,或者至少是他们与生俱来的天赋权利。因此,他们对于自己的优越性有一种泰然自若的感觉,决不想在他人面前彰显他们的那些本就为人所共知的、没人反对的特权。他们并不觉得这些特权有什么大不了,以致可以拿来当做话题。他们泰然自若,独享高贵,深知不必炫耀也会引起世人的注意,也确信没有人企图去推翻他们。

在贵族处理国政的时候,他们的民族自豪感自然要采取这种自恃甚高的旁若无人的形式,同时国内的其他一切阶级也都随之效仿。

反之,当身份的差别不大时,一丁点的优势也具有重大的意义。每个人一见到周围有成千上万的人也具有与自己完全相同或相似的优势后,他们的自豪感就会转化为贪婪和嫉妒;微不足道的利益,他们也要竭力争取,一旦争到手后,就抓住不放。

在民主国家里,人们的条件经常变动,所以他们的优势几乎总是不断更新。这就使他们无休止地显示自己的优势,以便叫别人看到,也使自己相信自己确实拥有优势。但这种优势随时都有可能失去,所以他们总是心生不安,并极力展示自己还有优势。在民主国家里,人们爱他们的国家就像爱他们自己,并把他们个人的自负心转化为民族自负心。

民主国家人民浮夸和轻佻的自负心,来因于他们的身份平等和条件容易变动,以致一些最高尚的人士在其生活中的一些小事情有所变动时,也会显示出他们的爱憎来。

贵族阶级由于特权的范围大、持续时间长,与其他阶级大不相同。至于贵族成员之间偶尔出现的差异,则只是由于随时可以获得或失去的暂时的小利益而造成的。

但是,对于强大的贵族阶级的成员们,有时为了争夺主子随心所欲赐予的一丁点特权,经常聚集到首都或宫廷里互相争吵。这时,他们必定互相攻击,彼此眼红,这使得民主制度下的人感到可笑,为得到一点儿小利益就互不相让,并用各种理由证明他们需要享有这种利益。

一旦阿谀逢迎的人也有了民族自豪感,我敢断定,他们也会像民主国家的这类人一样来显示这种自豪感。

第十七章 美国的社会面貌为什么既千变万化又单调一致大概,任何其他东西也不如美国的社会面貌更能激发和产生人们的不可思议感。

在美国,人们的命运和思想以及国家的法律,都在不断地改变着。可以说,由于人力每天都在不停地改造自然,本来不动的自然本身也动起来了。

但是,只要长期观察,这个社会的如此变化无穷的景象反而显得那么单调一致;而且,观察者对这个如此变动无常的景象观察一阵子之后,还会感到腻烦。

在贵族制国家里,每个人几乎都永久地固定在自己的活动领域,但人与人之间却有着极大的差别,每个人的感情、思想、习惯和志趣都存在着本质的不同。看上去什么都一样,但样样又都不相同。

反之,在民主国家里,每个人都是相同的,他们做着基本相同的工作。是的,他们要随社会的巨大的、不断的变化而沉浮,但成功和失败又是经常反复的,所以仅仅是演员的姓名改了,剧情并没有变。美国的社会面貌千变万化,因为那里的人和物每时每刻都在变化;但它又是非常单调一致的,因为那儿的一切变化都是千篇一律的。

生活在民主时代的人有用不完的热情,但大部分热情都归结于或出于爱财。这倒不是因为他们的精神境界不高,而是因为金钱的作用在他们那儿实在太大。

当所有的人都是独立自主没有差别的时候,要得到他人的合作,只有依靠金钱。

这就使财富的作用被无限扩大,财富的价值随之增加。

以崇古守旧为基础的权威一旦不复存在,出身、地位和职业也不再是区分人的标准,或者说它们已经不能让人有高低之分了,唯有金钱能使人与人之间有显著的差别,能使某一些人比其他人突出。建立在财富之上的高低贵贱的差别,随着其他差别的消失或缩小而迅速扩大。

在贵族制国家,金钱只能把人引到庞大的圈中的某几个点上,而在民主国家,金钱则好像能把人引到这个圈的所有点上。

因此,我们到处都可以看见,爱财是美国人行动的主要或次要动机。这使美国人的所有热情都带上了爱财的色彩,以致你在看到这种情况之后会感到厌恶。

同样的热情这样相继出现,就使人觉得单调了;而满足这种热情的每个具体的过程,也同样是非常单调的。

在像美国这样的秩序安定的民主国家里,人们不能依靠战争、假公济私,或通过政治手段没收财产的办法来获得财富,所以爱财之心使大多数人都献身于工商业了。

但是,由于工商业通常会引起严重的混乱和失败,所以如果没有训练有素的经营方法,如果不通过划一的小型活动长期积累成功的经验,将是无法使工商业繁荣的。经营工商业的热情越高,经营方法就也越训练有素,活动也就越能划一。可以说美国人之所以能够如此有条不紊,正是因为他们有强烈的事业心。虽然这种事业心扰乱了他们的心灵,但却安顿了他们的生活。

我关于美国所述的一切,同样也适用于当代的一切人。生活的多样性正在从人类社会中逐渐消失,同样的举止、思想和感情正在走进世界的每个角落。这不仅是各国之间的交往日益增加和相互模仿日益准确使然,而且是因为各个国家的人逐渐放弃了本阶级、本行业、本家族所固有的思想和感情,一起变得更加接近到处都是一样的人的本质。因此,他们即使相互模仿,也能变得一致起来。人们就像分散在一片大森林里的旅游者,而森林里所有道路都通向同一个地点。如果他们共同确定了集中地点,并都向这一地点走去,那么,即使他们不去相互寻找,不见面,谁也不认识谁,也会逐渐不知不觉地接近,而在同一地点相会之后,他们会大吃一惊。不以特定的人而是以人本身作为学习和模仿对象的国家,终将像会合在林中广场的旅游者一样,达到民情上的一致。

第十八章 关于美国和民主社会中的荣誉①在判断他人的行为时,人们似乎采用了截然不同的两种标准:有时,是根据一个国家和一个时代所特有的是非观念去评价;有时,是按照普及全球的单一的是非观念去判断。这两种标准常常是极不相同的,甚至有时会相互抵触;但是,它们永远不会相互混用,也永远不会相互抵消。

在人们最重视荣誉的时候,比起信仰来,荣誉更能支配人们的意志;而且,甚至在人们毫无怨言和毫不迟疑服从信仰的指挥时,也会基于一种虽很模糊却很强大的本能,感到一个更为古老、更为普遍和更为神圣的行为规范的存在。有些行为,人们既可以断定它是体面的,又可以断定它是不体面的。比如说,拒绝决斗的行为。

在我看来,人们解释这种现象时也可以用某些个人和某些国家的任性来说明,并且至今大家也确实是这样做的。

人类普遍和永远需要制定出一套道德规范,这套道德规范使任何人在任何地方和任何时代都不敢违反,害怕违反时会遭到耻笑和斥责。人们把违反道德规范的行为称为作恶,把遵守道德规范的行为称为为善。

在整个人类的大团体里,人们还建立了范围比较小的团体,并把这种团体称为民族或国家;在这个较小的团体内又要建立一些范围更小的团体,这种团体叫做等级或阶级。

每个这样的团体都会各自成为一个人类中的特殊的种属;虽然它们和人类整个群体都没有本质的区别,但是又独立存在于一定的范围内,其自身也有各自的需要。

这些特殊的需要又用某种方式在不同的国家观察人的行为,然后根据这些观察进行评

①“荣誉”这个词语在法语中有两层意思。在使用这个词的时候,我并不总是采用它的全部含义。

它首先表示的是人获得他人的赞美、尊敬和尊重。比如,人们在使用这个词义时常说:“赢得了荣誉。”

其次,它表示的还有人们赖以获得这种赞美、这种尊敬和这种尊重的整个行为规范。比如,人们在使用这个词义时常说:“一个人要严格地遵守荣誉对他的要求”“他不顾荣誉”等。在本章中我使用这个词时,采用的总是后一个含义。价。

不应当互相残杀是人类永恒的和普遍的利益。但是,某个国家或者阶级可能又有其特殊的、暂时的利益,为了这个利益,在某些情况下杀人是值得原谅的,甚至是值得表扬的。

而荣誉不外乎是根据一种特殊情况建立的特殊标准,供一个阶级或一个国家用来进行褒贬。

对启迪人的思想而言,抽象的解释用处不大,因此我要尽快求助于事实。现在,让我用一个例子来说明自己的看法。

我选择的例子是一种最奇特的荣誉。这就是为我们所熟知的而且世界上曾经流行过的封建社会主张的贵族荣誉。一方面我要用上面我提出的观点来说明这个例子,另一方面又要用这个例子来进一步阐述我的观点。

在这里我不准备研究中世纪的贵族产生的时间和原因,为什么它与民族的其余部分有这么巨大的鸿沟,是谁巩固和确立了它的权力。我把它看成既定事实,并试着说明为什么它要用非常特殊的眼光看待人们大部分的行为。

首先,令我吃惊的是,人们的行为在封建社会受到褒贬,永远不是凭借其固有的价值,而评定其好坏有时完全是根据行为的主体和客体,以至于人类的共同良心同评定的结果相抵触。因此,有些行为老百姓对它们完全不在乎,在他们看来无所谓,但会使一个贵族觉得有失体面;但是另一些行为,则会因为行为的受害者是否是贵族而改变其性质。

这种差别对待的观点一旦产生,贵族阶级便会成为独特的与人民隔离的团体,稳坐在高高在上的地位。贵族阶级的力量所在就是这个特殊的地位。为了保住这个地位,贵族阶级便不仅需要有政治特权,而且还要按它的标准来对善恶进行评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