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有些亮了,绛英七手八脚地帮胡绿珠穿着衣服。

今天又起晚了,只能不吃早膳就上朝了,绛英真是弄不明白,自己家这个一直到二十来岁还不懂风情、不相信**的大小姐,居然在三十岁时突然间萌发出了少女情怀。

这些个晚上,胡绿珠几乎天天都和杨白花在一起,不是在月下赏花,就是点着灯笼泛舟,连奏折都批改得潦草多了,夜游太过,难免耽误早朝,这个从前雄心勃勃的女人,怎么会一下子被打回原形,成了个过于依恋男人的闺阁娇质呢?

“白花,”胡绿珠在侍婢举着的铜镜前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妆容,这才满意地套上外氅,“你也有两三个月没出宫了,不如你今天回家去探望一下母亲,你父帅和弟弟都驻守在淮堰,你娘一定会很寂寞。 ”

她不说,杨白花也想请假了,虽然能与胡绿珠终成眷属,让他这几个月的心中都充盈着一种意料之外的幸福感,但他也很思念自己的母亲。

潘夫人与杨白花母子情深,在诸子之中,她格外喜欢这个才干出色的长子,从小就亲自教他习于弓马,以杨白花看来,潘夫人和胡绿珠一样,若非身为女子,会比男人还要出色,当初钟离之战,潘夫人曾经事先劝过杨大眼,不要冒进,而是围而不歼,等敌人的斗志变弱后,再一鼓而下数城。 可杨大眼没听从她的计策,才招致钟离惨败。

潘夫人虽说深通兵书和韬略,但为人却很内敛,平时并不爱与人来往,这几个月,连杨白花都把她忘在脑后,潘夫人地日子一定过得很冷清。

虽说家里还有个妹妹杨小颜。 和妹夫赵远宝,可这两个人都不是省油的灯。 一个自私浅陋,一个浮滑好色,潘夫人平时很少理会他们,只是以礼相待。

等胡绿珠上朝之后,杨白花便命人备车,回去探家。

让他惊讶的是,镇南将军府前的巷子里竟然停满了车辆。 大门内外,人群进出不断,有好些杨白花认识的面孔,大多是洛阳城里的浮浪子弟,见到杨白花,他们个个走上前来献殷勤,杨兄长杨兄短地攀着交情。

杨白花硬着头皮敷衍了两个人,赶紧大步走入府中。 却见通往潘夫人正房的前进院子里大门紧锁,这些来客都是走西侧门,到后花园里去开筵席。

杨白花皱眉走进后花园,穿过两条黑漆抄手游廊,他一眼看见赵远宝喝得醉醺醺地,还在书房里大叫大嚷道:“来。 来,来,大小通吃,我今天的运道真好,已经连赢了十几手了,还有没有人敢下注?”

这小子太荒唐了,竟然敢在镇南将军府里开赌场,杨白花气得在园中喝道:“赵远宝,你给我出来!”

赵远宝隔窗望见身材高大地杨白花,赶紧丢下赌盅。 笑嘻嘻走出来施个礼道:“大哥。 一向少见啊,娘这些天在家里还惦记着你呢。 ”

“你知不知道。 这是镇南将军府,不是你的猗红馆和高升宝庄!”杨白花竖起眉毛,教训这个从一生下来就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小纨绔,杨小颜今年刚做了妈妈,为十九岁的赵远宝生了一个儿子,可这小子还是这么不成器,只知道赖在丈人家里好吃懒做,“你赶紧给我收拾干净了,下次让我看见你招引这些不三不四的人进我们家,我饶得了你,我的一双拳头可饶不了你!”

赵远宝一向就很怕这个大舅子,听了之后,半句话也不敢回辩,诺诺连声,当下驱散了后花园里几十个客人,命人撤了筵席,打扫干净花园,这才垂着头,跟杨白花禀报道:“大哥,当妹夫的知道错了,娘在后面等你,来,我陪你去吧。 ”

杨白花一拂袖子,从穿手游廊上走进潘夫人地正院。

这里跟刚才吵吵闹闹的后花园简直是两个世界,一树紫藤花仍然静静地开着,不时有花瓣落在满是睡莲的水缸里,惊醒莲叶下熟睡的金鱼。

月亮门里懒洋洋地伏着几只波斯带来的肥猫白狗,走廊上挂着两架羽片斑斓的大鹦鹉,两个小丫头正在纱门前做着针线,而潘夫人呢,她却在倚窗发呆。

“娘!”杨白花兴冲冲地叫了一声,命下人赶紧把他给潘夫人买的各种礼物都送呈上来。

箱子匣子堆满了房间,潘夫人却连打开翻看的兴趣都没有,只怔怔地道:“白花,难为你还这么惦记娘,东西都放在那里吧,远宝,你让小颜来看看,有什么喜欢地,就挑拣几样回去吧。 ”

赵远宝不由得大喜,以他的想法,这些箱笼里,当然都是胡太后赏给杨白花的各种珍玩宝贝,随便拣个几样,就可以一辈子吃喝不愁了。 听得潘夫人一声吩咐,这小子赶紧往自己院里就跑,准备让老婆来好好发笔横财。

望着赵远宝的背影消失在月亮门外,杨白花才恼火地道:“娘,不如选块空地,另外再建一个院子,让他们两口子搬出去住,或者打发他们回秦州去,这个赵远宝也太不成器了,正事不做不说,居然还往家里招引来那么多浮浪子弟,在家里大开赌场,长此以往,镇南将军府的名声,都要给他们败坏完了。 ”

潘夫人叹了口气,抚着杨白花的头顶说道:“白花,由得他们去吧,你父帅和你们兄弟全都不住在府里,要是连你妹妹他们一家都搬出去住,娘这儿恐怕会寂静得跟坟墓差不多了。 ”

她语气有些怆然,杨白花心里不禁有几分难过。

母亲跟别地女人不同,她半生纵横沙场,跟父亲二人,在疆场上并辔作战,攻城陷地时每次都冲在最前面,平时升帐也与诸将同列,豪气干云,和男人没有什么两样。

可如今,让这个从不懂得操持家务的女中豪杰困居在洛阳城的将军府,让这双拿惯了长弓和大槊的手,重新拾起女红针黹和箜篌,让这个一直与猛将丈夫、豪杰孩儿们并肩在沙场作战的女人,孤独地被遗弃在喧嚣浮华的洛阳城,母亲心里的孤寂和失落可想而知。

杨大眼已经不再眷爱这个对他有恩有德如今却人老珠黄的女人,孩儿们也各有各的人生和仕途,就连最疼爱的长子杨白花,也投入了胡太后地温柔乡,潘夫人除了能和廊下地几对猫儿狗儿作伴,也只有和这对令人讨厌的赵家小夫妻朝夕相对了。

感受着母亲地无奈,看着母亲鬓边的白发,再联想到杨大眼帐前那成群的舞姬和歌姬,杨白花心里仿佛有团火在升腾。

父帅如今的所作所为,越来越为人非议,他仗着从前骄人的军功,公然在营中拥妓,却毫不顾忌母亲的感受,离京数月,他连一封家书都没寄给潘夫人。

前院突然响起一阵喧哗,是赵远宝夫妇带着孩子来了,潘夫人的唇角泛起了一丝微笑,只见一个刚刚蹒跚学步的小男孩,扶栏爬上了台阶,口齿不清地叫道:“姥姥,姥姥,有什么好东西给我玩?”

潘夫人将赵远宝的儿子牵进房门,笑道:“都是你舅舅带回来的各色玩艺,你看看有什么喜欢的,尽管去挑。 ”

她命侍婢将箱笼全都打开,赵远宝不禁有些失望,里面都是一些时新的绢帛和首饰、书本,虽然也不是便宜货,但离他想象的奇珍异宝,还是有很大差距。

“对了,娘,”赵远宝胡乱拣了一箱子丝绸,合起箱子,命人送回自己房间,殷切地对潘夫人说道,“你上次说,想找个会谈《金刚经》的人,跟娘谈论佛法,我已经得了。 ”

“哦,是瑶光寺的尼姑,还是澄通寺的人?”潘夫人眼睛一亮,她这些天实在闷得无聊,才决意好好修读几天佛经。

“都不是,是我们洛阳城里一个最有名声的大才子,”赵远宝卖着关子,“此人生来敏慧,六岁就出家到伽蓝寺,读经二十年,素来有通悟之名,我好不容易才请动了他,过两天,就让他到我们府里来给娘讲通佛经。 ”

杨白花心中一动,赵远宝说的人,好象是洛阳城里一个出身清贵的僧人,法号“大凡法师”的,这个僧人为人的确十分聪慧,他专门出入富贵之家,给王公们说法,普通人根本请不动他,没想到,这次“大凡法师”居然这么肯给赵远宝面子。

但杨白花隐隐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他一下子也说不出来其中关节,但见潘夫人枯寂的生活中竟然也有了点能打发时间的事情,心中也觉安慰,甚至觉得妹妹和妹夫这对活宝,也没有以前那么不顺眼了。

“大哥,今天我打发厨子做了几样秦州的土菜,你晚上吃过饭再回宫吧,”妹妹杨小颜亲热地唤着,“有金鱼发菜、烤乳猪、雪山驼掌,对了,还有赵家特地从秦州托人捎来的香水软儿梨,都是老家的口味,大哥一定要赏脸啊。 ”

这时候,杨小颜的儿子也挂着一丝涎水,扯着杨白花的袍子下摆呢呢喃喃地喊起“舅舅”来,一张小胖脸看得红扑扑的,十分可爱。

夜色将临,杨白花甚至有些后悔起自己刚才对赵远宝的粗鲁无礼,有些迷醉起这种家庭的温馨,也许他以前太清高自许了,才没有看到妹妹和妹夫身上这种家人的亲切和体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