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的日月似乎都长了翅膀,飞一般地流逝着。

一早起来,杨白花正在安排晚上的西海池晚宴,刘腾突然亲自来到崇训宫。

宫里上下人等其实都已经知道,两个月前,杨白花成了胡太后的入幕之宾,不过,和所有质素老练的宫中侍役们一样,他们对此守口如瓶,不管是公开场合还是私底下,崇训宫的侍婢和小黄门们,没有敢议论半个字,甚至连眼神里都不敢透出一副已察觉真相的神秘感。

但杨白花还是觉得尴尬,最让他头疼的是那些虎贲卫,这些以前的同僚,现在都用一种对待主子的口气跟他说话,恭敬中透着谨慎,仿佛杨白花成了皇太子,不,半个皇上。

可如果光是这么格外恭敬的态度,顶多让杨白花觉得这些旧日的好友与自己疏离了,他们在恭恭敬敬对待杨白花的同时,脸上总流lou出一丝掩饰不住的讥讽,似乎在偷偷取笑着什么。

这些虎贲卫多是世家子弟,他们在背后说起是非来,可没有什么顾忌,早就有人嘲弄过他对待胡太后的单相思了,没想到,这小子如今真成了胡太后的相好,而且是独一无二的相好,飞黄腾达指日可待,这让虎贲卫们又羡又妒,难免要背后讥刺一二。

尽管背后如扎芒刺,杨白花仍然硬着头皮忍耐,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女人,旁人爱说什么。 就让他们说去吧,嘴长在别人身上,他哪能全管得住。

“杨太守,能不能借一步说话,”一向为人圆滑、长袖善舞地刘腾,今天的样子似乎很是局促,从前外圆内方、面带傲气的刘腾。 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容,“咱家有一件事。 想托托杨太守,不知杨太守能不能赏咱家一点面子?”

他说得太谦卑了,让杨白花浑身都不自在。

洛阳城的人,谁不知道,现如今,只有送足厚礼,走刘腾的门子。 才能办成事?自从高家倒了之后,刘腾府上一天到晚热闹非凡,各色各样的京官、州官,全都拜门子走路子,想方设法和刘腾攀上关系,还有不少显宦,竟然拜在刘腾这个首领大太监地名下,争着递帖子。 想当他的干儿子呢!

这样一个炙手可热地大红人,竟然要自己赏他面子?

他还有什么事会搞不定?

杨白花满怀疑惑,跟着刘腾走到崇训宫的一处偏殿,刘腾道:“也没什么事,明天请了猗红馆里的几个头牌红倌人,去我府里唱曲儿。 杨太守请赏脸一道去。 ”

杨白花吃不准刘腾到底是什么意思,婉拒道:“这个就不必了,刘大人何必如此客气?白花已经重新回宫当了侍卫统领,再也不是什么荆山太守了,职责在身,无法出宫,请恕白花不能去贵府赴宴,刘大人的盛情,白花心领了。 ”

刘腾踌躇片刻,低头想了一会儿。 吃吃艾艾地开口说道:“白花。 既是如此,咱家也就不跟你兜圈子了。 咱家就一个弟弟,叫刘达,虽是个不成器的东西,可今年春天在扳倒原来的太尉高肇一事上,他也是立了大功的。 前儿个,领军将军于忠进了折子,想奏请胡太后恩准,将刘达放出去当扬州刺史,胡太后倒是没什么说地,可清河王他却不同意,咱家知道,胡太后对四王爷是言听计从,从没二话的,可咱家想,这有功不赏,也就不是个有恩德的主子,若是杨统领你能帮着咱家说两句,咱家就感激不尽了。 ”

原来刘腾是想走杨白花的路子,让他帮着吹两句枕头风,把自己的弟弟破格提拔出去。

杨白花到底年轻,一旦体会出刘腾的用意,心下有点羞恼,一下子就沉了脸,不悦道:“刘大人,你这就找错人了,白花不过是个小小的宫中侍卫,说话毫无份量,哪里能上达天听?刘大人是京中人望,永乐宫的大首领,太后娘娘地心腹功臣,还是你跟娘娘去说,只怕更有用些。 ”

刘腾见杨白花绝不揽事,也有些后悔自己把话说得太急了,本来,自己办事一向老道,应该先跟这孩子套套交情,多来往几回,再借酒遮脸说出请托的事情来。

现在一件好端端的事情办僵了,他也觉得尴尬。

在永乐宫里前前后后当了十几年首领大太监,已故世的宣武帝,刚掌权的胡太后,不管什么事,都不肯驳他的面子,可没想到,这两天他连连碰钉子,前面刚被清河王打了回票,今天又在杨白花这里热脸贴了冷屁股。

好在刘腾做事向来给自己留余地,他见杨白花已经恼了,便不再强求此事,只打了个哈哈道:“杨统领,对不住,是咱家孟浪了,回头我再慢慢去求太后,对了,今天晚上西海池宫宴都安排了什么乐子,听说是杨统领亲自挑地曲目,咱家听说有南朝的《子夜歌十二曲》,极是有名,到时候,我也来找个位子,跟着太后好好听会儿南朝的清调,涤荡俗腔。 ”

杨白花阅世不深,见刘腾已经道歉了,便转嗔为喜,笑道:“好啊,我一定给刘大人留好座席,请务必赏光。 ”

“一定来,一定来,”刘腾连声答应,“人家都传说杨统领吹得一手好箫,咱家至今还没这个耳福呢,晚上无论如何,咱家都要来听听杨统领的箫。 ”

西海池边原本就有宣武帝生前夜宴听歌的所在,胡太后执政后,又命人将其中两处临水的开轩修缮一新。

夜色像大鸟一样,在永乐宫的上空展开了翅膀。 几十对灯笼像蟒蛇般流动在西林园地林间道路上,后面跟着的是胡太后的安车,还有杨白花地座骑,再后面,是一些新近得宠地官眷还有宗亲们,夜色中隐隐传来少女们的轻声嘻笑。

杨白花在“赏心轩”前翻身下马,将胡绿珠和皇上元诩迎下安车。 两人并肩走进“赏心轩”,里面。 纱帏遍地,红烛高烧,深阔地厅堂里,四周摆满了朱漆坐几。

这是今年永乐宫规模最大地一次宫宴,来的客人自也是不少。

宫里地皇太妃们,还有一些素来好热闹的宗室,像尚书令元叉、皇甫茜茜夫妇。 广平王元怀夫妇,汝南王元悦夫妇,领军将军于忠等人,全都在座。

开场便是杨白花的吹箫,胡绿珠轻轻拍手,侍婢们同时灭去粗烛,灯色突然一暗,月华洒了满地。

长廊之上。 身穿湖水色长袍、头扎金冠的杨白花一边吹箫,一边缓缓步入,这细如龙吟、清亮入云的箫声,流水般覆盖了整座赏心轩,远处,风摆荷影。 近处,白鹤轻舞,一切,恍若天宫,并非人间。

连一向沉默寡言的小皇上元诩,都情不自禁地击案叹道:“美哉!”

坐在元诩身边的建德公主,也同意地点了点头道:“妙声、武声、仁声,三美俱备,变幻无穷,纵观南北朝全境。 此箫一出。 无人争锋!”

这些年来,北魏一直风调雨顺。 加上宣武帝自两次大战失利后,苦练内功,不再轻开边衅,所以国帑越来越丰厚。

不但王公大臣们一个个以斗富为乐,宫里头地享乐也渐渐变得奢侈,今天晚上这场宫宴,消耗至少十万钱,但见案几上珍馐美味堆积如山,身后侍酒的宫婢美艳如花,人人都说南朝人才耽于安乐,可这洛阳城里的诗酒人生,又比南朝差到哪里?只怕比建康城还要香艳轻暖,令人销魂。

胡绿珠心神俱醉地听完杨白花的一曲《燕燕于飞》: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

一节刚刚吹完,宴上的王公们喝采声雷动,一来杨白花的箫声本来就出神入化,十分悦耳;二来,洛阳城里的人,都知道杨白花与胡太后的情谊非浅,都不想得罪这位胡绿珠地心上人。

没想到,胡太后根本就不领情,只见她突然眉头一皱,似乎想起了什么心事,放下手中的酒樽,怃然道:“白花,停下来,别再吹了!”

宫宴上的人们全都愕然,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不明白胡太后何以突然变了脸色。

只有杨白花忽然明白了过来,这虽然是一首送人远嫁的诗,却也是一首分别的诗,胡绿珠,她是害怕这种不详的预兆啊!

接着上来地,是一队舞姬,伴着最时新的《子夜四时歌》舞曲,飘然做回旋之舞,歌姬们在后面按板而歌:

“今夕已欢别,合会在何时?

明灯照空局,悠然未有期!”

胡绿珠的眉头越结越深了。

杨白花放下长箫,拭去额头的汗水,正要重新回到“赏心轩”,没想到长长的曲栏边突然冒出来一个人影,那人冷冷地对他说道:“杨白花,半年没见你,没想到你如今已经红得发紫了!”

杨白花在月下定睛一看,那个扶栏而立的人影,正是春柳郡主元朗儿,她披着一裘白色纱衣,夜风将她的腰带和长裙吹得乱舞,看起来和西海池里的荷花快要融成一体了。

半年没见,她长得越发出挑动人了,比起三十岁的胡绿珠来,杨白花承认,正当好年华的元朗儿要更美貌几分,但不知何故,杨白花也从她地声音里听到了一丝阴森森地杀机。

他无法应答这种话中带刺的问候,扭头就走。

春柳郡主却接着冷冷地问道:“杨白花,我最后问你一次,你还有没有可能回到我身边?我不在乎你跟胡太后地这段孽情,如果你愿意回头,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

“笑话!我会要你给什么最后一次机会?”一向脾气温和的杨白花,终于勃然发怒了。

“如果你现在放弃和这个老女人的孽情,愿意娶我为妻,我会放弃我的计划,不强迫你和我同归于尽!”春柳郡主的神情既阴狠又郑重,似乎她并不是闹着玩的,“如果你还是无视我春柳郡主的这段深情,从此以后,杨家将会家宅不宁,子弟凋零,妖气纵横,我说得出,就做得到!杨白花,你给我记住了!”

杨白花不禁打了个寒噤,在这样花香如薰的深夜里,他不明白,是池上的湖风,还是子夜的白lou,或者,是春柳郡主话中的杀气,让他觉得这样寒冷。

他再次头也不回地走了。

只留下一个纤弱而苗条的女人,在曲栏边有些狞恶地咬破了嘴唇。

一丝鲜红的血痕从元朗儿的唇角蜿蜒下来,慢慢地流过她的粉颈,又浸入了她的纱衣。

“杨白花,无情的杨白花,天地间这么大,我不惜一切,都要让你四海飘零,找不到容身之地!”元朗儿在心底怒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