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门外,一杆镶黑边的红色大纛迎风摆荡,上绣着一个金色的“高”字。

营门前,两两成对的虎贲卫列成长排,旁边是八面黑底金字竖匾,上面全是高肇的各种官职和爵位:“大将军”、“平蜀大都督”、“渤海公”、“太尉”,所有人臣能得到的最级荣誉,全都罗列在了这里。

细雨微洒,这是个薄寒的春日。

使臣刘达在高肇的大营外走下了安车,他是永乐宫首领太监刘腾的亲弟弟,不过,这个刘达自己并不是太监,他原来和胡绿珠的三哥胡长仁一样,都是巡城净街的守门使,天天转街混碗饭吃。

刘腾在宫里头当上了首领太监后,刘达才在尚书省弄了个小差使,全仗着他平时肯做小伏低,擅长溜须拍马,高肇才没有怎么排挤他。

这一次,趁着宣武帝宾天的机会,刘腾向崔光说了说情,把刘达弄到御史台里当了个位置最末的小御史大夫,总算是正式当了个朝廷官员。

今天,他自告奋勇,要到高肇的征蜀大军去宣布旨意。 这倒是需要一点真本事的时候,朝中人人都捏着一把汗,没几个人敢伸这个头。

如果依着高肇跋扈的个性,他此番是很可能领着大军直接进入洛阳城的。

到那时候,不要说整个朝廷,就是洛阳皇城,也全数都在高肇的控制当中。 谁还敢违背他地意思?

事态如果到了那个地步,就是元怿和崔光、于忠这些人召集了所有部下,也是不好控制的。

刘达敢领这个军令状,让元怿有些放心不下,元怿本来想派骠骑将军元叉去高肇大营中宣旨,可元叉推三阻四,说他旧年查“徐州卖官案”时。 与高肇积怨深重,怕临时冲突起来。 误了大事,元怿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只得罢休。

幸好于家的父执辈当了多年领军将军,在军中余泽犹在,还有不少部下肯听于家的号令,而高肇为人刻薄寡恩。 带兵不过数月,所以,于忠这个月来,与征蜀军的将军们私通款曲,已经得到了不少人发誓效忠。

望着面前如林的刀枪剑戟,刘达的头皮还是有点发麻,不过他和乃兄一样,都是圆滑世故地人。 遂面上含春,装作脚步轻快的模样,走进了大营。

高肇坐在帅帐内,神情有些茫然。

说实在地,在他心中,宣武帝元恪。 就是天一般的人物,全是仗了这个肯感怀母家恩义的好外甥,高肇才能从一个贩夫走卒般的卑贱人物,成为洛阳城显贵。 他从没有想到元恪会年纪轻轻就撒手西去,他以为自己会死在元恪前面,子子孙孙都享受到元恪的照料,享尽人间的荣华富贵。

可意外变故竟突然发生了,两个月前,他出征西蜀时,宣武帝虽然也有些病歪歪的。 可高肇早就习惯了宣武帝这样三天好两天歹地。 没想到这一回宣武帝竟然会病重至不起。

当宣武帝驾崩的讯息传到西蜀大营后,高肇的第一反应。 是整个人都呆掉了。

宣武帝薨了,接位的当然是皇太子元诩,自己的侄女高华则成了皇太后,自己和高猛是顾命大臣……可他知道自己的斤两,宣武帝一旦撒手,这治理国家的朝廷大事,他这个顾命大臣根本就不懂多少,今后如何处理乱纷纷的政局,当真是棘手之事。

“高大都督,朝廷有旨,请接旨!”刘达谦和地说道,展开了手中杏黄色地帛书。

刘达偷眼打量了一下高肇,发觉两个月没见,高肇竟然一下子老了很多,他的头发本来就少,现在竟然连一个发髻都扎束不起来,只在头顶四周飘动着一些散乱的白发,人越发瘦削,脸上的皱纹如沟壑遍布,双眼布满血丝,令人不忍多看。

高肇有些麻木地站起身来,早有侍丛取来香案和蒲团,让高肇跪下。

旨意共有两道,一道是宣武帝临终前的遗诏,任命高肇为顾命大臣,辅佐幼帝元诩直至十八岁亲政,另一道旨意是太子少傅崔光亲手写的,让高肇火速赶至太庙前地祭宫,让他祭吊过宣武帝后,再扶灵前往邙山景陵下葬。

“臣领旨。 ”高肇拜了几拜,站起身来,扫视了一下刘达,突然皱眉问道,“从前孝文帝下葬,不是驾崩后一旬,便入葬皇陵了么?为什么这次先帝爷的灵要停放这么久?”

“这……”刘达的背上冒出了一层冷汗,元怿他们的图谋,就是在祭宫里埋伏好刀斧手,对高肇暗中下手,除了这个时机之外,老jian巨滑的高肇,知道自己的仇家众多,又得罪于元氏宗室,身边向来是侍卫如云,想一击成功,把他抓捕起来,也没那么容易,“这……这是先帝爷的遗命,臣下也不清楚。 ”

听说是宣武帝的遗命,高肇也没有再多问了,不过他还是有一点不放心:“祭宫上主事的是谁,是四王爷吗?”

“不是,听说安排了高猛主祭,”刘达的冷汗还没干,他只得使出自己地看家本事,“这都是先帝爷临终前在榻上一一安排好地,如今宫中由高太后主事,朝中的大事也一应托付给渤海公和高猛,这都是出自先帝爷地吩咐,四王爷只不过领个闲差,哪儿比得上渤海公您大权在握?不过,听说他最近一直和于忠来往频繁,也不知道能有什么密谋?”

这最后一句话,反而让高肇放下心来,他呵呵冷笑了一声道:“他们能有甚图谋,于忠那厮。 貌似威猛,其实是个没用的角色,当年他不是说高家毒杀了于皇后么?哼,上蹿下跳了多少年,也没有扳动我丝毫,倒让于家一败涂地。 ”

刘达见高肇地疑心平定下来,心下暗自高兴。 这老贼果然仍是托大,和以前一样糊涂。 从前他能够在洛阳城屹立不倒,那是头顶上有宣武帝这棵大树啊,现在大厦将倾,高家这一窝小蝼蚁,还能到哪儿找一块遮风蔽雨的地方?元氏宗室、于家还有不少高氏的仇人,都恨不得生食这老贼啊!

刘达知道,时机不能再耽误了。 他一边顺着高肇的口气应和着,一边婉言催促道:“先帝爷之灵,伺渤海公已久,高公爷,请即刻启程前往太庙吧。 ”

听刘达再次提及宣武帝临终托孤守候之情,高肇的鼻子立刻酸了,唉,清河王、于忠、胡贵嫔这干人。 等宣武帝入葬后,他再返城一一对付吧,此刻,他要赶去与宣武帝之灵告别。

高肇在旁边侍卫的帮助下,穿上一身白麻布孝衣,这才登上三马安车。 前往邙山脚下的太庙。

刘达地车跟在后面,虽然大事将成,但他的心还没有完全放回肚里,只有等这老贼落入清河王手中,他地使命才算完成。

大哥刘腾说了,如果这次刘达能为元怿、于忠他们建下功劳,将来胡贵嫔掌权后,一定会好好重用他的,说不定,能搞个刺史什么的干干。 就算是刘家的祖坟冒烟了。

太庙已经在望。 内外一片洁白,临时为宣武帝搭建的祭宫。 虽然都是用木条和青石草草建成的,仍然具有皇家气派。

高肇拉开车帘,眼泪忍不住“哗哗”流了出来,他似乎想起了当年第一次和宣武帝见面的情景。

那时候,宣武帝还是个十七八岁地少年,在几个专横跋扈的摄政王叔的管辖下,无法亲政,活得小心翼翼、战战兢兢,他将高肇秘密宣入永乐宫,在一盏幽幽的油灯之下,轻声而坚决地说道:“二舅舅,朕此刻可以信赖的人,唯有高家了!二舅舅,你会为朕出生入死,不避流言吗?”

高肇得承认,那一刻,他有一点害怕,毕竟宣武帝让他挑战的对手,是三位权倾天下的摄政王,他们不但富甲一方、气焰嚣张,而且都手握雄兵,他一个高句丽来的卑贱地平民,一个拉粪车出身的贱役,在咸阳王元禧、北海王元详、彭城王元勰面前,简直比一只蚂蚁还不如。

可他也走到了今天,无数道弹章和眼线,大大小小的陷阱和密探,让包括三位摄政王在内的不少元氏宗室,死的死,贬的贬,而高家却取而代之,成了当朝最贵重地外戚,富比王侯。

他为宣武帝矢尽忠诚,而宣武帝也对这个二舅舅回报无数,像他们这样一对互相信任的舅甥,却在这个正月之后,就永远地诀别了,让他如何不思念那个相貌酷似亡妹的少年呢?

眼看高肇的马车即将驶入祭宫,一个黄面皮的高挑少年走了过来,这是京兆府的护刀将军胡僧敬,他拦在车前,施礼劝道:“高公爷,先帝爷祭宫,请高公爷下车步行。 ”

说的有理,祭宫,也具有皇宫的威仪,高肇一撩衣袍,走了下来。

胡僧敬又一挥手,虎贲卫们拦住了高肇身侧上千人的侍卫队:“高公爷开祭先帝爷,闲人不得进入。 ”

高肇忍不住一瞪三角眼:“怎么连我的侍卫都不能进去?啊,这是谁地命令?”

胡僧敬谦卑地弯下了腰:“请高公爷见谅,先帝爷停灵在内,属下怕侍卫大哥们地脚步声,惊扰了先帝爷之灵。 ”

这也有道理,高肇叹了口气,挥了挥手,道:“好,你们都在这里等我。 ”

刘达和胡僧敬望着他大步走入祭宫的背影,刚刚长吁了一口气,突然,他们看见了京兆尹李平出现在路上,李平正连滚带爬地向高肇追了过去,脸上已经热汗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