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建乐宫里的侍婢们已经全都忙了起来。

她们将前一天烫熨好的礼服、准备好的首饰,统统送到了内室,胡绿珠早就洗沐完毕,在那里等候了。

不过,让绛英非常不解的是,今天虽然是个特殊的日子,却和自己的女主人没有一点关系,昨天,宫里头降下皇上的诏书,到处宣告百姓,说今天要正式为宣武帝的高皇后上尊号,晋为“高太后”,让高华成为小皇上的正式监管人,开始临朝听政了。

按常例,为先帝皇后上尊号时,永乐宫的嫔妃们应该全部前去参拜。

如果依绛英的想法,胡贵嫔根本就不该去,最好让她去跟刘腾告个病,然后在建乐宫养养静,何必去永乐宫里看那个邪恶女人的风光模样?

就算今天是高华的晋位仪式,她顾及体面,不会对胡绿珠再次下手,可看着那个心狠手辣、宝座上全是鲜血的女人,竟然能顺利登位,而且从明天开始,就能主宰天下人的生杀大权,任意号令,不要说贵嫔娘娘心里不服气,连绛英也觉得老天不公啊!

可望着胡贵嫔的脸,她不但没有一丝不悦,相反,她甚至显得格外安宁沉静,甚至有点迫不及待的欢喜之情。

她该不会是在那天的“累犬护驾”仪式上受了惊吓,变傻了吧?

绛英一边奇怪地打量着主人,一边闷闷不乐地为她整理长袍下摆。 这套深绛色礼服,是皇太妃的装束,胡绿珠虽然深得宣武帝宠爱,可生下元诩后地六年,她都没有再被宣武帝召入宫内,如今,永乐宫里头的贵嫔娘娘。 至少还有三四个,风流的宣武帝。 向来是喜欢了一个,又喜欢了一个,只是,这些身份与胡绿珠同级的女人,再也没有一个能享受到和胡绿珠同样的待遇。

如果仅论名位,胡绿珠也许在皇宫里只能算是身份平平,可是。 如果论起在宣武帝心里的地位,能与胡贵嫔相提并论的,就难得一见了。

可是,难道自己地女主人,就是为了当上这个不受太后待见的皇太妃,当初才拒绝了那么多门当户对地婚事,冒死入宫?

绛英心下不禁有几分鄙薄了,她摇着头道:“娘娘。 奴婢可听说了,前几天,长乐公主在高太后那里进言,要打发你去瑶光寺出家,可你知道,太后为什么没让你跟着于嫔娘娘她们一起去瑶光寺里剃度为尼吗?”

这个贴身女官还真是耳目众多。 人虽在建乐宫里,永乐宫的消息却什么都知道,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个干哥哥小树子天天来献殷勤的缘故。

胡绿珠一边在侍婢端着的侧镜里打量自己整齐的鬓发,一边微微笑道:“这我可不知道,今儿还是第一次听你说呢,高华难道对我还能安什么好心不成,她舍不得我出家为尼,难道是要留下我来,给她在宫里头做伴?”

绛英为她系好靴子的牛皮带,站起身来。 冷笑道:“娘娘还真是宅心仁厚。 凡事都把人往好处想,高太后留下娘娘。 还能有什么图谋?她已经公开说了,她要把你折磨到跪地求饶,才会罢休。 哼,依我看啊,哪怕是跪地求饶,高太后都不一定会放过你,先帝爷活着的时候,高家都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你下手,务必置娘娘于死地,如今高家一手遮天,还不是想拿娘娘怎么样,就怎么样?”

跪地求饶?胡绿珠在心底也冷笑了一声,高华是不是还太不了解她了?就凭胡绿珠这一身硬骨头,宁肯死,也不会向高华低头。

可今天呢?今天却是个例外,明天,高肇就要领兵回到洛阳城外了,为了安抚高家,为了让高华相信局面仍在她地控制之中,自己必须向高华去低头参拜。

小不忍,则乱大谋,为了明天能够一击得中,今天自己只有忍了!

望着忧心忡忡的绛英,胡绿珠不能说出事情的真相,只好温言安慰她道:“高家已经成了当朝第一权臣,高华也当上了一言九鼎的皇太后,他们现在心满意足,不会拿我怎么样的。 ”

“那可不一定,”绛英一边给胡绿珠的发髻上cha上几件亮银素色的珍珠首饰,一边接着操心道,“高太后从前捻酸妒恨娘娘,可不是一天两天哪!”

“我早就被先帝遗弃在宫外,成了一个弃妇,她还有什么好嫉妒的?”胡绿珠拍拍绛英地手,心下却也有些纷乱。

明日之事,她自己也没有必胜的把握,昨夜与元怿对弈时,他注视自己的眼神,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感。

那一瞬间,胡绿珠真想扑入他的怀中,与他紧紧相拥一刻,不,她并不是重新爱上了这位完美而高贵的四王爷,她只是想让他感受到自己地温暖和信任。

但最终,两个人是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在棋枰上留下了一局没有分出输赢的棋。

明天,是成,还是败,全都只能托付给元怿了。

此刻,他是自己生命中最信任也最重要的人。

“哼,我以前在尚书府里,看小姐读《史记》,不是说汉高祖有个吕皇后,一直嫉妒戚夫人,结果等皇上一去世,她就把戚夫人削成了那个什么什么人棍,是吧?”想当初,绛英在胡绿珠的书房里,可不是白倒了十年茶水。

没想到胡绿珠不但没害怕,反倒笑了起来:“你是说,人彘?呵呵,高华虽然心狠,可还顾及名声,她宁可让我中毒而死,也不会让我变成人彘的。 傻丫头。 别操心了,大不了,我带你到寺院里头当尼姑去,避开她就是了。 ”

终于听到娘娘肯出家了,绛英这才有点儿放心。

天已经亮了,宫车停在阶下,胡绿珠登上车仗。 回头望了一眼自己住了六年地建乐宫,和六年前一样。 这座宫室小巧而精致,假山和竹林都具有江南庭园的色彩。 正月一过,宫门前、宫门内,密植的海棠花树,枝头已爆出嫩芽,令人一见之下,就有种“田园将芜胡不归”的归隐之感。

她的青春年华。 她地满腔豪情,在这里默默停滞了六年,而今天,她将重新返回永乐宫,重新返回自己少年时就渴望地去处。

但此刻她并没有元怿那种不成功则成仁地悲壮感,她知道自己必胜。

六年了,六年地坚忍就是为了今天,高华。 你渴望地对决,已经快来到了。

而我,自幼禀赋过人、潜心二十年读书进取的胡绿珠,将永不甘于做你的臣仆。

退一步就是死地,所以,我只有破釜沉舟而进。

尽管是大丧期间。 坤宁宫里头还是张灯结彩,显得喜气洋洋,按品大妆的高太后,端坐在前殿正中,在接受后宫嫔妃、女官们的参拜后,她就要移驾到显阳殿,在那里正式听政,并接受群臣的跪拜了。

六岁的元诩,直到十五岁大婚后才能亲政,这九年中。 高太后将是真正在显阳殿上发号司令地人。

她有些阴郁地望着面前罗列而进的嫔妃。 她讨厌这些女人,这些拥挤的女人没有一个不想争夺皇上的宠爱。 不对她的皇后之位虎视眈眈。

她真不明白,宣武帝故世之后,这些连公主皇子都没生育过的女人为什么还不赶紧出家当尼姑去,偏要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

不过,在她高华的手下讨生活,也不是那么容易地。

昨天,她已经叫来刘腾,吩咐了下去,将嫔妃们从前过于奢华的供奉全部削成了七八成,除了贵嫔可以独居一个小院外,其他人统统打发到大杂院去居住,混在一起,低级的充华夫人们,只能两个人共用一个侍婢,望着刘腾吃惊的模样和合不拢的嘴,高华有种非常快意的感觉。

“参见太后陛下!”

一个并不常见却令她刻骨铭心地身影,飘逸地来到了她的面前,盈盈下拜。

高华的眼睛里立刻无法控制地射出了有些痛恨的目光,这个贱人,她怎么还敢来到建乐宫?哼,看她那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前几天给她的羞辱还是太小了!若不是考虑到这是自己的好日子,高华真想让紫玉再去凌虐她一番。

“免礼,平身!”刻意沉默片刻之后,高华才勉强地向四个同时参拜的贵嫔挥了挥手。

昨天,崔光等几个大臣联名上奏,要求让胡贵嫔入宫照顾皇上的起居,考虑到高肇仍然领兵在外,自己又还没有正式晋位皇太后,高华只好眼睁睁地望着皇上在宣胡绿珠进宫的诏书上盖了印。

这个贱人想搬进宫里头来干什么?真地给皇上当奶妈子?

高家已经权倾天下了,她还以为自己能控制得了小皇上?

不管怎么说,她此刻落到了自己手上,自己就不该轻轻放过她。

“胡太妃!”高华开口叫住正欲归班退下地胡绿珠。

“臣妾在。 ”她还是很温文有礼,难道她真的这么快就能服软,根本不怨恨自己?高华觉得纳闷。

“皇上身子不大好,平常宫里头都得清静,你既然要入宫照顾皇上起居,住在桂殿呢,又会扰了皇上读书,本宫命人在桂殿偏院里收拾了一间堆杂货地小屋出来,你就住在那里头吧,平常没事,不要进入皇上寝宫,知道了吗?”高华的声音又冷又硬。

胡绿珠知道,桂殿里全是书房,偏院则是低等侍婢们起居的地方,高华让自己和这些洗扫仆役们住一个院子,当然是羞辱自己。

但她仍然庄敬地施了个礼:“是,多谢太后陛下体贴。 ”

周围的女人都纳闷地望着她,这个曾经倍受宠爱的贵嫔娘娘,怎么就软弱到了这个地步?难道她们以后也都得像这个没用的女人一样,任由高太后宰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