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不懂难得糊涂的道理,他只顾沉迷于自己锐利的才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于是犯了嬴政的大忌。术者,只能操于帝王一人之手,而天下莫能知晓。天下莫能知晓,自然更无法言说。因此,对于术,正确的方法应如维特根斯坦所言,“对那些不可言说之物,必须保持缄默。”是以,韩非关于术讲得越对,便错得越多。

韩非也不适合做人臣。人臣的标准是:可以从命,而不可以为命。而韩非在他的书中,却是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过足了为命的瘾。这样的韩非,嬴政又怎么敢轻易信任?

李斯这么一领悟下来,便觉出韩非已基本丧失被拯救的可能。就算他不是韩国公子,就算他没有和姚贾反目成仇,就算他没有献那三条弱秦之计,他也是该死、必死。可是,嬴政真下得了这样的狠心吗?毕竟,他对韩非曾是那么热爱,为了他甚至不惜发动战争,现在却要始乱终弃,这合适吗?

嬴政与韩非结缘,开始于韩非的两篇文章——《孤愤》和《五蠹》。一读之下,大为佩服,乃至发出了“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的感慨。可以说,嬴政和韩非之间,曾有过一段美妙的开始。

然而,随着嬴政对韩非的著作越读越多,越读越深入,当初惊艳的感觉已不复存在,**燃烧殆尽,狂热变为冷静。于是,他对韩非的认识,从盲目变得客观,再从客观变回主观。

我们知道,电影的预告片,通常都精彩绝伦。可真当你掏钱进了电影院,在黑屋子里看完了整部电影,却发现远不是那么回事,正片反而不如预告片那么吸引人、那么叫人满意。对嬴政来说,《孤愤》、《五蠹》两篇文章,就相当于是韩非思想的预告片。而当看完韩非的全部思想之后,嬴政发现,他并不喜欢整部电影。和普通观众不同的是,他虽然也不能要求退票,但至少他可以把导演关进监牢。

爱情大抵也是如此。在爱情的预告片里,无不是金童玉女、美轮美奂。然而,现实中哪里会有完美?一旦预告片演成正片,两人朝夕同处,于是再无顾忌,缺点什么的全出来了,这才惊呼上当。分手之际,两人相对傻眼,同叹一声:人生若只如初见……

初见之时,若即若离,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意境之美,无过于此。何必非要游过那条河呢?古波斯诗人萨纳伊写过一首诗,讲述了一个渡河的故事,可为世人之劝诫:从前有一个男子,他的情人住在大河的对岸。大河宽阔而波涛汹涌,而他在爱情魔力的驱使之下,每天游过此河,和情人幽会。有一天,他发现情人脸上居然有一颗痣。情人于是告诉他,今晚你不能再泅河回去了,否则一定会被淹死。因为以前爱情之火遮住了你的眼睛,你根本不会注意到这颗痣。而现在你注意到了这颗痣,表示你的爱情已经消失。男子不听,跳入水中,结果真的一命呜呼,葬身于波涛之间。

唉,这事弄的。

李斯为韩非作最后的努力,对嬴政道,“韩非旷世奇才,见识深邃,当使其继续著书,以为典籍之助。才高如此,倘不得其用,也是国家可惜人啊。”

对于这个问题,嬴政并不正面回答,只是忽然问道,迄今为止,韩非之书,共计有多少篇?

李斯默数片刻,回答道,算上前日韩非狱中上书,共得五十五篇。

嬴政笑道,“五十有五,已尽天地之数,何需再多加益?”(注。)

嬴政漫不经心的一句话,便将韩非著书的退路彻底堵死。此时再来回顾韩非最后的命运,其荒谬之处,恍如一出黑色幽默。韩非上《初见秦》一书,目的本是希求存活性命,却偏偏刚好凑足了五十五这一天地之数,也给了嬴政不宽恕他的最佳借口。天地之数已满,无疑让嬴政产生了一种强劲的心理暗示:韩非刚好写满了五十五篇,乃是冥冥中的天意,乃是自取灭亡,自绝人世,须怪旁人不得。

(注:韩非子一书,共五十五篇。天地之数,可参见朱熹《易学启蒙》:阳数奇,故一三五七九皆属乎天,所谓“天数五”也。阴数偶,故二四六八十皆属乎地,所谓“地数五”也。……积五奇而为二十五,积五偶而为三十,合是二者,而为五十有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