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的这个夏天,酷热为数十年来少有。从身体里汩汩往外冒的,不是汗,而是被烤出的油。裸男当街,抓耳挠腮,逢人便说,“请问,我可以无敌吗?”

然而,依然不肯降雨,一滴也没有。

持续多日的高温,让人情绪烦躁、无法思考。这样的鬼天气,本该呆在家中避暑贪凉,但李斯却不得不出门而去,为挽救韩非作最后一搏。

李斯往见嬴政。嬴政很有耐心地听完李斯的来意,将一个冰块放入口中,斜瞥着李斯,懒懒说道,“廷尉可知,寡人是如何看待韩非的?”

李斯恭声答道,愿闻大王之见。

嬴政道,“近日寡人遍读韩非之书。其抉摘隐微,烨若悬镜,上下数千年,古今事变,上至奸臣世主隐微伏匿,下至委巷穷闾妇女婴儿人情曲折,不啻隔垣而洞五脏,实天下之奇作也。”

嬴政再嚼碎一个冰块,嘎嘣嘎嘣,悠悠又道,“然而,寡人越喜韩非之书,便越恶韩非之人。”

嬴政这后一句话,份量可着实不轻,不轻得足以杀人于无息无声。虽然是盛夏时节,也听得李斯是一身冷汗。

嬴政前后两段话,一褒一贬,转折如此突兀,不作任何铺垫。何以如此?两段话之间又有什么内在的逻辑联系?李斯不能问,也不敢问,问了嬴政也不会答。嬴政只是好整以暇地审视着李斯,那眼神仿佛在说,领悟吧,李斯!

李斯几乎可以说是看着嬴政长大。但随着嬴政年龄的增长,其内心越来越难以被人猜测。李斯也只能试着去领悟,还原嬴政的心路历程。

为什么嬴政越喜欢韩非的书,就越讨厌韩非这人呢?这还得从韩非书的内容说起。韩非之书,后世称为《韩非子》,简单来说,主要阐述了三方面的内容——法、术、势。法者,我们不需多讲。术者,藏于君主胸中,以偶众端而潜御群臣也。势者,君主胜众之资也,君主能制天下,非贤也,势重也。在这三者当中,以“术”的篇幅为最多。而在李斯看来,引起嬴政反感和猜忌的,也正是“术”的这部分内容。

嬴政即位十四年来,在政治斗争的的腥风血雨中,他不仅毫发无伤,而且一步步茁壮成长。现在的嬴政,虽然只有二十七岁,却早已在朝中建立起了无人可以挑战的权威。驾驭那些在年龄上堪称他叔伯辈的手下大臣时,他也是显得得心应手、游刃有余。他能取得这样的成功,靠的是什么?靠的正是他天赋而来的权谋心计。而这种驾驭国家和群臣的高明手腕,也就是术,在韩非的书中有着详尽的论述。

因此,嬴政读韩非之书时,反省自己的心机和谋略,无不与韩非之言暗合,几乎像是在对镜而照一般。刚一开始,自然是惊喜,以为知音;再反刍回味,却就该变成惊骇,以为祸害了。所谓的术,乃是他最隐秘的思想,即使对心理医生,也是要守口如瓶,不可泄漏的。可是韩非的书,却如同一面明镜,将他那阴暗而不可告人的内心暴露无遗。而很明显,嬴政不会嫌弃自己内心不堪的形状,却只会怪罪韩非这面镜子太过残酷的写实。

对自恋之人来说,镜子算得上是一个情趣十足的好友。东晋王仲祖仪形甚佳,每揽镜自照,曰:王文开哪生得如馨儿?明朝蔡羽,自号易洞先生,置大镜南面,遇著书得意,辄正衣冠,北面向镜拜誉其影曰:“易洞先生,尔言何妙!吾今拜先生矣!”

对另一些人而言,镜子的诚实则显得极为可恨。所谓:恶影不将灯为伴,怒形常与镜为仇。譬如魏国夏侯?????俗竽科葡啵?纳醵裰??站翟蝽E?灰眩??司涤诘亍?

要说韩非,也的确是千古非常人物。他早就知道,他的书如镜子一般,照出了人心深处的自私和阴暗,很容易招致读者的厌恶和反感。所以,他在《韩非子•观行》一篇中特别写到:“镜无见疵之罪。”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韩非已经预先做了免责声明。

无奈碰到嬴政,这免责声明并不能真的免责。所有的规定和法律,都必须遵循一个准则:?勾ハ芊ㄕ呶扌А6再??此担??囊庵揪褪乔毓?南芊ǎ?勾テ湟庵菊呶扌АY??热蝗衔?底蛹?糜凶铮?敲淳底泳秃细糜凶铩?

更何况,韩非之罪,又何止见疵而已。凡是帝王,无论聪慧还是弱智,都希望制人而不受制于人、测物而不为物所测。而在帝王身边,如果有韩非这么个人,能洞察你的心,熟知你的术,无论你干什么,都逃不脱他的算计,这种感觉无疑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恐怖,仿佛随时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而你却偏偏无法化解。这样的人,就算没有遭到信臣左右的谗言,也必将铲除在帝王的自尊心和自觉性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