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九日，天气尚可。这天是白鹿崖书院纳新的日子，天还未亮，便有一辆纯黑的马车呼啸着奔过魏都路，轻轻巧巧的饶了一个大圈，转而奔上大梁路。车夫技艺高超，是一条真切的大汉，坐在马车前，一条腿垂下来，因为太长，不得不蜷曲着，腰身挺得笔直，坐着都有马车顶棚高，一身纯黑衣服，唯有额前勒着一条白布，上面写着一个小小的“丧”字。

马车在书院门前戛然而止，黑骏马的四个蹄子像是立时钉在地上一般，马尾静静的垂着，马首低垂，此时虽然有晓风吹拂吹动那大汉的衣裳，马儿一身光滑如水的毛发却丝毫不动，像是天生的皮肤似的。

大汉跳在地上，走到帘子跟前，低声道：“姑娘，到了。”

马车里一个清婉的声音道：“到了？”

大汉把头垂得更低了一些，沉声道：“到了。”他手中紧握着一根乌黑发亮的马鞭，脚上穿着马靴，小臂上青筋暴起肌肉盘结。若由此得出他是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莽汉，那么他严谨的神色与犀利的目光恰好能够让这种印象，不留一丝痕迹的轻轻抹去。

嗖的一声，大汉手中紧握的皮鞭脱手而去，弹射进马车里，他眼皮子一跳，紧绷着的身子却纹丝不动。

门帘子陡然扬起，激荡在晓风里，那条鞭子矫若惊龙，直冲他的脑门，哗的一声，抽打在他的胸前。

“到什么到！到那老贼的窝里了吗？谁让你停下来了，进去！”

马车里的姑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了车夫一鞭子，鞭声刚响，鞭子已经缩回马车内，那张门帘子只敞开一半，便停滞在空中，像是凝固了一样，然后迅速回落，垂下来，又严严实实的遮住了车厢。

车夫大汉躬身抱拳道：“是！小人该死，这便进去。”

他身形一闪，已经坐回车上，拉起马缰，低声一喝，马儿身影倏忽一动，已经跃出两三丈远，直冲白鹿崖书院的大门撞去。

天下闻名的白鹿崖书院并无守门人，甚至连两块门板都没有，只有一个三丈见宽的门洞，门洞上挂着一张破旧不堪的匾额，上面写着白鹿崖三个字，下面一行小字写着题款人永盈。

这块匾额已经有二十年的历史了，二十年前，永盈是当朝太子，现如今是龙国至尊。

这时，天色昏暗，月亮已经隐去，正是一天当中最黑的时刻，那马儿横行无忌，哗啦哗啦的就要穿过门洞，突然一声长长的惨叫声在马蹄下响起。车夫一拉缰绳，马儿前蹄立起，向后退了几步，马蹄落地。

车夫跃在地上，连忙弯腰去看，只见地上躺着一个少年，抱着腿正在哼哼唧唧的呻吟，显然是被马蹄践踏了。

“哎哟，哎哟，我的腿啊，我的腿折了，折了！”那少年声音渐大，哀嚎起来。

车夫蹲在地上，低声询问伤情，马车里的姑娘不耐烦道：“死了没有？”

车夫回道：“死不了，没有骨折。”

那姑娘道：“给他一贯紫金币，让他把道让开。”

车夫从怀里掏出一包钱币，塞在少年身上，长臂一舒把他提了起来，向一旁走了十来步，把他轻放在地上，轻声道：“小兄弟，对不住了。”说着转身就要走，手臂一紧，已经被那少年拉住。

少年哎哟两声，哼哼唧唧的喊道，撞死人啦，没天理啊。”

车夫有些无奈，正没理会处，却听马车里那姑娘高声道：“再给他一包。”

“没天理啊！撞死……”少年扯着嗓子正喊着，胸前一冷，只觉得怀里又多了一大包沉甸甸的东西，伸手轻轻一捏，知道是紫金币，咧嘴一笑，底下的话就喊不出来了。

车夫嗯了一声，脚尖一点，跃回车上，把缰绳一拉，马儿奋蹄疾飞，瞬间奔进了书院里，只听见蹄声迅速变远，片刻之间就已经听不见了。

少年从地上一跃而起，哈哈大笑。掏出那两包紫金币，在手上掂了掂。走向大门一旁的灌木丛里，一道黑影闪现，哼了一声道：“怎么样？”听声音却是乌灵。

那少年轻声一笑，道：“马龙颅，突目，平脊大腹，重有肉，马目中有五彩，马箱下有字形，可见已经活了九十岁。乌师，远看虽然像龙马，但它的确只是一匹世所罕见的千里马。”

轰的一声，书院里亮起一道冲天的火光，火势直冲云霄，动静显然不小。远处的火光照亮了这少年一张眉开眼笑的脸，剑眉，直鼻，方口。虽有三分金堂之风流，却有七分山林之野气，正是卖鱼少年龙丘明。

原来今晚恰逢御兽门管事乌灵值班，乌灵嫌长夜漫漫，实在难熬，强逼着龙丘明在这跟他唠嗑。他自己又不爱说话，偏想听别人不停的谈天说地，给他解闷。可怜龙丘明天南海北，说得口干舌燥，一直到五更时分才稍微眯了一会儿眼。

马蹄声如撒豆子一般响时，龙丘明一咕噜从树枝上爬起来，往地上一瞧，见乌灵早就躲在暗处观望。在这以前，书院确是从不设防，没有守门人，更没有值班人。书院大名煌煌，谁敢硬闯？但自从跟墨黑胡同闹崩后，十个长老并各部执事都一致认为需要加强防守，以防敌人突袭，这才每晚安排人员值守。

龙丘明跃下大树，走到乌灵身旁，听了一会儿，道：“这马蹄声真密,听着像匹好马。”

乌灵轻轻摇头，“岂止是匹好马，依我看，倒像一匹绝迹已久的龙马。”他向来对这些已经灭绝的上古神兽怀着近乎痴迷的信仰，龙马虽然只是普通的神兽，但总是沾了一点儿神味，因此，他的目光顿时炙热起来。

两人站了听了片刻，便已经知道，这马是冲着书院来的。

于是互相打赌，一个说是千里马，一个说必然是龙马。互相掏出银钱，当作赌资。龙丘明逢赌必上，自告奋勇的要去探查。当马儿冲向书院门洞时，他飞身躺在门口的地上，等马儿奔近，还未朝他身上践踏，他便瞧得清清楚楚，大声喊了起来。没想到轻松入账两大包紫金币，粗粗估算，恐怕有三四百枚之多。

龙丘明跟着乌灵把一本《相兽经》背得滚瓜烂熟，短短的一天时间，已经通晓各种罕见大兽的鉴别之法。

既然是自己的高徒说是千里马，乌灵自然没有异议，哼了一哼，把银币送到龙丘明手上，低声咕哝道：“有了两包紫金币，还不放过师父的区区几两银钱，真是钻到钱眼儿里了。”

龙丘明嘿嘿一笑，“乌师，这时赌场上的规矩，规矩大如天，我也没办法。”

两人跃到高处，观望着书院最东北角熊熊燃烧的大火，面面相觑，竟然有人胆敢在书院放火。”

“最东北角是……”龙丘明开口问道。

“院长的房屋。”乌灵嘿嘿一笑，“我等不必管闲事，些许凡火奈何不了书院。”

果然，没多大会儿，那片大火便已经烟消，书院里一片片鳞次栉比的屋顶绵延无尽，不见一丁点的灯火，众人都还在酣睡之中。

龙丘明点头道：“还是院长厉害啊。”

乌灵瞥了他一眼，“你今天该去应试了，昨日共选拔出三十六位新人，今天尚有七十二位等待应试，其中一个，应该是你。”

龙丘明笑道：“唉，我都是您老人家的入门弟子了，何必还要装模作样的在众人面前比划呢。”

乌灵又瞥了他一眼，飘然下了屋顶，“我可不想收一个脓包的徒弟，你总得给我露露脸吧。”

龙丘明站在屋顶，回味着乌灵临走时抛下的这句冰冷的话，心想，奶奶的，又要证明自己？

摇摇头，跃下屋顶，先找地方睡一会儿，等天亮了，还有一场表演呢。

【晚上十点第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