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里,龙丘明承受了生平以来最大的痛楚,他的身子时而冷如冰川,时而热如炭火。头脑虽然逐渐清醒,耳边的人语声也听得明白,无奈眼皮子总是沉重的压在眼睛上,睁不开丝毫。嘴巴倒是能稍微张开,每天喝三次冰蟾水,但若想说话,舌头却一点儿都不打弯儿,只能在喉咙里发出格格的响声。

那位婆婆每天夜里出去打猎,这个姑娘天天守在他身旁,有时轻轻说些民间小故事给他听,像什么小老鼠偷油呀,狼外婆呀。有时则哼一阵子小曲儿,时而擦擦他额头上的汗珠,见他冷得牙齿打颤,便把被子拉到他脖颈处,给他紧紧捂着。龙丘明虽然蒙受巨大的痛楚,但十七年来,哪里享受过这样细致的照料?心里不禁一片祥和宁静,往往在姑娘的轻声哼唱里进入梦乡。

这天晚上,龙丘明刚刚睡着,恍恍惚惚的来到一个空旷的所在,分不清东西南北,也不知道眼前是白烟还是黑雾,到处朦朦胧胧混沌一片。走了良久,依旧只能看清眼前一尺远的地方,却隐约听见人说话的声音,轻笑低谈之间,有着清脆的叮咚之声,像是玉手在有一搭没一搭的撩拨琴弦。

龙丘明循声走过去,心里隐约觉得有几个很熟悉的人就在近旁。他小心翼翼的走了好大一会儿,听见人语声越来越清晰了,那笑声分外亲切,像是家人兄弟之间的闲聊,有人在轻笑,有人在兴奋的说着什么。

龙丘明心里一阵欣喜,脑海里像是闪过一道电流,那股电流告诉他,已经到家了。

龙丘明加快步子,心里逐渐焦急起来,那阵人语声虽然像是就在不远的地方,但总是走不近。他几乎想奔跑起来了。

突然,他停下步子,整个人僵直的站着,浑身上下一瞬间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他终于能够隐约听见交谈的内容,那些人正在谈论他,并且是在商量着一场与他有关的阴谋。

世上最为亲近的人在低声商议着与你有关的阴谋,这大概是世上最为恐怖的梦魇。

寻找到亲人的狂喜与得知真相的恐怖交织在一起,显得分外的触目惊心。

正在这时,龙丘明听见身后响起一个轻轻的脚步声。他的脖颈极其僵硬,想要回过头去看是谁,却只能听见脖骨在发出格格的响声,在这处寂静的地方显得非常刺耳。

“你怎么来了?”那人惊讶的问道。

声音极为熟悉,竟然像是龙丘明最亲密无间的家人。

龙丘明猛地睁开眼睛,啊的一声,大喊了出来。

他首先看见一轮明月悬在离自己极近的地方,似乎要坠落下来。紧接着他看见一张清婉绝俗的脸蛋儿出现在月光最浓密之处,一双明净如秋泓的眼睛看着他,充满着关切之情。

“你,醒了?”她神情满是欢喜,见龙丘明直直的看着她,脸上一红,芙蓉一般的脸蛋上显出一抹娇羞,低声道:“我去叫公孙婆婆来。”

龙丘明在那一瞬间忘了明月,眼里只有这个姑娘的芳华,这会儿才留意到低悬在姑娘头顶的月亮似乎又坠落了一些。

“这里是……”他终于开口,毫无新意的问了这个问题,但凡昏迷过后的人,醒来后大多都要这样问。

姑娘虽然娇羞,但剪水双瞳里却是遮掩不住的喜悦,轻声道:“一个安全的地方。”

龙丘明定定的看着姑娘,姑娘也怔怔的看着龙丘明,两人的目光一旦交融,就奇迹般找到了各自的归属,再也不愿意孤单流浪了。

龙丘明望见了姑娘眼里的某种细微的期待,她是在等待着他问,你是谁?

龙丘明吞了一口唾沫,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了,轻声道:“不好意思,我想如厕。”

姑娘脸上瞬间飞红,假装镇定的点点头,用平静的语调说道:“好,我,我去喊公孙婆婆过来。”她站起身来,走出既明亮又柔和的月光地带,准备镇定的走出去,但走了几步,还是如一头惊慌失措的小鹿一般,飞也似的跑了出去。

不多时,他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脚步声中夹杂着细细的喘息声。正要起身来看,就听见那姑娘已经走了进来,喊道:“龙丘大哥,快躲起来,妖兽来了!”

龙丘明身子一挣,已经坐了起来,双掌在**一撑,跳在地上。只见那姑娘背着一位白发蟠然的老婆婆,慌乱的走进来。那婆婆双眼紧闭,满脸血污,看来受伤不轻。

这里原来是一座山洞,洞里青藤攀绕,水汽朦胧。龙丘明连忙道:“小妹妹,快来这边。”

那姑娘身子很是矫健,脚不点地,身姿微微一摇,已经跃到龙丘明身旁。躲在他身后,气喘吁吁的说道:“你伤好了?”

龙丘明点头,“好了,什么妖兽?”一瞥之下,见石床一头放着自己那把短剑,忙抓过来,握在手上,一边把那姑娘拉在自己身后。

姑娘生气道:“还不是那只大笨鸟么,总是不放过我们,把我的彩凤都吓跑了,可恶。”

龙丘明扭头正要问姑娘有没有受伤,突然听见洞外“蛮蛮”几声鸟叫,一只硕大的青鸟一蹦一跳的走了进来。

只见这鸟有四五丈高,头大如斗,只有一只眼睛,全身都青色羽毛,其间夹杂着几缕红羽,鸟喙长达一两米,弯成一个钩,黑黝黝的一张一合,正在吞咽着什么,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团赤色的长蛇,约莫有十来条,只露出一截蛇尾巴。大鸟只有一扇翅膀,滑稽的支楞着,两只腿有柱子粗细,鸟爪大如磨盘,一步一步,重重的踏在地上,随着一阵破裂声响,石头地面一道道裂开。

龙丘明见这只怪鸟的独眼冷冷的在他脸上扫了扫,“蛮蛮”叫了几声,双脚在地上用力一踏,小山一样,向他扑了过来。

龙丘明大叫一声,拔出短剑,虚张声势的在空中砍了几刀,一边早拉着那个小姑娘闪在一边。

“喂,怎么一句话不说就上来咬人,真是蛮不讲理。”

龙丘明拉着小姑娘跳上石床,对着因为扑了一空而怒气冲冲的大鸟做了一个鬼脸。

姑娘嘻嘻一笑,说道:“你真逗,它名字就叫蛮蛮,当然蛮不讲理了,龙丘大哥,等它再扑过来,你就削它的翅膀,让它变成光秃秃的大呆鸟。”

龙丘明体力尚自虚弱,有些不支,这把短剑使起来虽然顺手,但奈何剑身不长,挥舞起来便不见有什么杀伤力。他眼见蛮蛮双爪戟张,大声吼叫着压将下来,一边扯着姑娘并那老婆婆后退,一边丝毫不敢停顿的挥着短剑。

蛮蛮气焰虽猛,但身子因为太大,就显得笨拙了,这一扑,又是落了空。

这时,龙丘明三人已经退到石床的角落里了,蛮蛮连连怪叫了几声,干脆迈着鸭步,一步一步紧逼过来。龙丘明见退无可退,心里一横,把姑娘和姑娘手里抱着的老婆婆往身后又拉了拉,向前走了一步,把短剑往胸前一横,朗声道:“喂,你个扁毛畜生,小爷今天就跟你斗上一斗。”

蛮蛮见龙丘明毫无惧意,似乎有些吃惊,停下步子,昂起头颅,侧着脸打量着龙丘明,目光里透露出古怪,像是不解这个弱小的人类为何不屁滚尿流的逃开。

那姑娘道:“龙丘大哥,你功力恢复了?”

龙丘明道:“我从来没修行过,哪来什么功力?”

那姑娘哦了一声,生气道:“那你干嘛挡在前面,蛮蛮翅膀一挥,就能把你扇到天上去。”

龙丘明正想骂你个傻丫头,却见蛮蛮一脸高兴的神情,咚的一声,往后跳开一步,庞大可怖的翅膀向后一甩,作势要扇。

龙丘明心里暗暗叫苦,连忙转过身,拉着姑娘就要跑,但已经来不及了。只听见那蛮蛮兴高采烈的叫了几声,一股巨大气流奔向龙丘明,啪的一声,龙丘明整个身子被扇得紧贴在石壁上,像是一只饿扁了肚子的壁虎。

那姑娘却是一点没事的站在地上。

龙丘明哧溜一声,从石壁上滑在地上,哎呦哎呦的叫了起来,一边叫,一边破口大骂,“你丫的,把老子整的这么惨,回头老子把你的翅膀缝起来,让你再也飞不起来。”

他抬头见那姑娘一脸关切的回头来看自己,若不是要防御着大鸟,早就飞奔过来扶他起来了,不由得笑了起来,道:“没事,没事,我的骨头硬着呢。”

姑娘点点头,把那老婆婆放在地上,莲足在地上重重一踏,身子如青烟般的扬起,素掌连连挥出,便见一道道彩色光线从她掌心里激射而出。她身形又轻又快,转眼便已围着大鸟绕了许多圈子。那些彩色光线一团团缠绕在一起,如一张五彩天网,把大鸟密密麻麻的罩在中心。

龙丘明斜躺在地上,捂着受伤的大腿,大声叫好。他从来没见过这般美妙的身姿,这般神奇的功夫,乍见之下,不禁心旷神怡。

龙丘明的叫好声还未落音。就见那姑娘嘤咛一声,斜斜的向龙丘明飞过来。

龙丘明见势头不对,忙伸手,恰好把姑娘抱个满怀。

“喂,没受伤吧?”龙丘明见姑娘满脸通红,紧闭着眼睛,心里担心,连忙问道。

“臭蛮蛮。”姑娘闭着眼睛,低声骂了一句,“我还是打它不过。”

龙丘明抬头见大鸟又大摇大摆得意洋洋的走了过来,身上那团密密麻麻的五彩光线已经抖落在地,闪了几闪,迅疾消失。他把姑娘轻轻推开,让她靠石壁坐着,自己站了起来,随意耍着短剑,嗖嗖有声。生气道:“你个臭鸟,我们好端端的可没惹你,你丫的还不依不饶起来。看剑!”

咻的一声。

这把短剑黑沉沉的貌不惊人,却很是锋利,龙丘明随意一挥,短剑便嗤嗤有声,宛如刺破空气一般。

剑气怒吼,向大鸟刺去。

大鸟斜睨着龙丘明手持短剑向它奔来,不躲不闪,“蛮蛮”叫了两声,待短剑离它堪堪只有两尺近的时候,只听嗤的一声轻响,大鸟的羽毛已然被剑气削掉了几根。大鸟大吃一惊,笨拙地往后跳了一步,咕的一声怪叫,抡起巨翅向龙丘明扇去。

方才龙丘明被这大鸟的巨翅扇得贴在石壁上时,他已经知道,自己的金刚不坏之身自从中了第二根封魔针后,算是废了。这时见巨翅又小山一般的扇过来,可不敢再硬碰硬,忙矮下身子,就地打了一个滚,躲了开去。

大鸟却没有龙丘明那样灵活,巨翅来不及改变方向,依旧扇了下去。

呼的一声大响。

庞大的气流扇向那姑娘与躺在地上的白发婆婆。姑娘正捂着胸口靠石壁坐着呢,因为背后有屏障,方不致被扇飞。那白发婆婆可就惨了,身子被扇得腾空三尺来高,重重的撞在石壁上,又咚的一声,坠落在地上。

姑娘惊呼一声,爬向白发婆婆。龙丘明见大鸟向前踏了一步,挥起翅膀又要再扇,一咬牙,头挨着地向它滚了几个跟头,滚到大鸟跟前,猛地站了起来,嗖地挥起短剑,斩向大鸟的脖颈。

大鸟吱的怪叫一声,粗壮的双腿在地上用力一蹬,远远的往后跳开。咕咚一声,大地晃动了几下,只见大鸟摔了个屁股墩,一脸惊恐的看着龙丘明,脖子上的羽毛被剑气划断了一圈,像戴了个项圈似的。

龙丘明哈哈大笑,扬起短剑朝空里劈了几下,大声道:“老兄,知道我的厉害了吧,快点滚吧。”

他挂念那姑娘,见大鸟一声不会攻过来,忙转身走到姑娘身边,蹲下来轻声道:“丫头,你没事吧?”

姑娘正抱着白发婆婆的头,小手捂着丝帕,在擦白发婆婆脸上的泥土青苔,刚才那一摔,这婆婆脸朝下着地,摔得可是不轻。龙丘明朝她看了一眼,见脸上也只是沾了些脏东西,却没有破皮。心里暗暗惊叹这婆婆的脸皮厚的着实了得。

姑娘把婆婆的脸擦拭干净,怒道:“大哥哥,打得好,替我们出了气。”

龙丘明笑道:“你们救了我性命,龙丘明自当以死相报,不过,姑娘,你夸我也不必这么怒气冲冲的啊。”

姑娘噗嗤一声笑了,道:“我可不是生你的气,我是生那个臭蛮蛮的气。这段时间,我们被它追得东躲西藏的,气死人了。”

龙丘明见她声音如莺莺娇软,笑脸如晨花乍放,说不出的好看,眼光不由得直直的了,出了一会儿神,一拍胸膛道:“你放心,今天我非得把这个怪鸟狠狠狂揍一顿,给你们出气。”

姑娘目光赞赏的看着龙丘明,轻声道:“我知道你能,就像四年前一样。”

龙丘明一愣,道:“什么四年前?”

姑娘闻言有些沮丧,轻轻撅着嘴巴,不再说话,低下头梳理那婆婆的一头白发。龙丘明不解的看着姑娘,越看越觉得似曾相识,突然心里闪过一道亮光,猛地站了起来,指着姑娘惊喜道:“啊,我想起来了,你……”

姑娘笑靥如花的抬头道:“我就说嘛,你肯定没忘了我。”笑容顿消,连忙指着龙丘明背后道:“大哥哥,那只怪鸟又扑过来了!”

龙丘明怒气冲冲的转过身,还未细看,便破口大骂,“你丫的还有完没完!”抡起短剑,跳下石床,见大鸟张着独翅正小心翼翼的一步一步靠近,他把短剑一挥,欺身上前,准备再一次斩向大鸟的脖颈。

谁料到大鸟这次学了一次乖,它知道短剑的剑气厉害,不再硬碰硬,见龙丘明挥剑过来,就跳着躲开,瞅准空隙,猛地从侧面扇向龙丘明。

龙丘明身单力薄,禁不住这一扇的强劲力道,蹬蹬蹬退了几大步。

大鸟变得狡猾起来,不等龙丘明站稳,又使劲扇了几扇,把龙丘明扇到山洞一角。它哗啦一声跳上石床,蛮蛮叫着,走向坐在另一个角落里的姑娘。

龙丘明胸中气血上涌,差点吐了一口血出来。他抬头见大鸟攻向那小姑娘,顾不得慢慢调息,一个箭步跳上石床,斜刺里奔到姑娘身前,转身,张开臂膀,把她护在身后,向大鸟笑道:“臭家伙,竟然变聪明了,你想伤害这姑娘,先过我这一关。”

姑娘想站起来,挣扎了两下,却是不能。她捂着胸口,轻声道:“大哥哥,你也打不过它,还是先走吧,想来它也不会要了我们的性命。”

龙丘明偏过脸笑道:“喂,小丫头,你且看我怎么耍这呆鸟。”转脸正色看着大鸟,抬剑挡在胸前,沉声道:“来吧。”

大鸟迟疑着看着那把短剑,宽大的爪子在地上踏了几踏,慢慢向一边移动身子。它对短剑十分忌惮,想避过剑锋,继续从侧面攻击。龙丘明自然知道它的心思,随着转动着身子,屏气凝神,随时准备挥剑斩敌。

呼的一声,一片庞大的气流扫向龙丘明。

龙丘明只觉得脸上受了重重一击,像是被一大片波涛狠狠的拍打了一下,脑袋顿时嗡嗡起来。还没有清醒过来,便模模糊糊看见大鸟跃到空中,抬起巨翅,斜斜地朝他削了过来,势道十分迅猛。

龙丘明还未及躲避,肩膀就受了重重一击,身子一斜,蹲在了地上,巨大的疼痛感铁锤一般砸在他的胸口,犹如电流击过。之后他才感觉到膀子痛疼难忍,像是已经断裂了一样。

他大喊一声,咬牙站了起来,发起狠来,拼命的挥着短剑,嘴里连声大喊。

他脑袋昏沉,眼前一片朦胧,看不到大鸟的所在,只得转着圈子,唰唰的狂舞着短剑,把那姑娘护在身后。

突然眼前一黑,一股极重的力道击打在他的胸前。他喉咙里一甜,嘴巴里已经涌出一大口鲜血。咕嘟一声,咽了下去。嗬嗬大叫着,抡起短剑,向一大团黑影劈去。

“蛮蛮”怪叫声中,那一团黑影跳着躲开,斜刺里攻向龙丘明。片刻之间,龙丘明只觉得全身上下都被重重的击打了一个遍,骨头格格乱响,几乎要尽数碎裂。

天地间变得一片寂静,听不见任何声音。

他顾不得砭骨的巨疼,疯狂的挥舞着短剑。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喊:“保护她,保护她!”慢慢的,他手上的短剑越来越重,眼前不再是白花花的模糊一片,而是变成了一片殷红。脸上稠乎乎的淌满**,他知道那是自己的鲜血。

“我要死了吧?”他心想。一下一下挥着短剑,身子轻的几乎要飘了起来。

咚的一声,他的脑袋上受了重重的一击,扑到在地。与此同时,他终于听见了姑娘的惊呼声,遥远的洞外,传来一阵刺耳的噪音,连绵不绝,一声强过一声。

“姑娘,快跑!”他用弱不可闻的声音喊出这句话,随后听到一片山洪泄地的巨响,然后眼前一黑,就再也没有知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