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片平整的山谷,四面皆有屏障,山谷中共有六个人,四人坐在一块巨石上,穿着玄色的大袍子,背对着这边,正在喝茶。离巨石约莫数十米远的地方,支着一尊大鼎,鼎里盛着滚滚的沸水,鼎下烧着金光闪闪的植物,龙丘明认得那是海龙葵,能在水中点燃,历来是海火的燃料。

海龙葵噼里啪啦的烧着,两只巨型的火鼠往来穿梭,背上载着高高的海龙葵,往火里填充燃料。

火鼠很少在世间出没,传闻它们是火神的使者,在哪里现身,哪里便会烧起大火,火势滔天,难以扑灭,非要把所有东西都烧成灰烬才能熄止。龙丘明在某些杂书里看过,这火鼠性子最喜欢火,遇见哪里着火,便会屁颠屁颠的去加柴。

这两只火鼠身高六尺有余,全身赤红,鼠首狗身豹尾。脸上只有一层枯皮,两只又圆又小的眼睛泛着绿光,映着蓝幽幽的火势,显得极是兴奋。

大鼎一旁立着一根陨石凿成的柱子,陨石柱历来被称作缚妖柱,据说当年孙悟空大闹天空后,便是被捆在这种柱子上,接受天打雷劈的酷刑。

柱子上捆着一个人,披头散发,全身**,双眼紧紧闭着。

另外一人似是刽子手,持着极细极长的刀子,不断的在无头黑羊尸的腔子里掬着羊血泼洒在那人身上。

黑羊血最能止血缩肌、收敛伤口,古代行刑斩首时,若不想人血流尽,便泼一盆子新鲜的羊血在人的腔子处,血液顿时会停住喷射,不多久刀口便会变老结痂,彻底把血液锁住。

龙丘明吃惊的是,被吊着的那个人身高八尺,面目深邃俊朗,跟他长得一模一样。自额头中央顺势而下,一直到脐下三寸都被快刀划开了一条极深的口子,里面脏器赫然显现。

刽子手迅疾无比的挥舞着极细极长的刀子,在各个脏器中间穿绕而过,他闭着眼睛,嘴里喃喃自语,披散的头发几乎遮住的脸庞,突然睁开眼睛,高声喊道:“龙丘氏心头一点热血尚保存良好,各位请备好杯子,排成一排,待鄙人施展陋技。”

龙丘明浑浑噩噩的看着这一幕场景,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之中,最后好歹清醒了一点,心想那人也姓龙丘,又跟我长得一模一样,我俩肯定有着什么关系。

想到这里,他不再犹豫,一个空翻,跃出了豁口。脚腕突然一紧,却被跃文一把拽住了。

“跃文,放手!”龙丘明低吼。

跃文指着场中,道:“先别急,你看!”

龙丘明胸中几乎要喷出火,强忍着怒气往场中去看。

他看见父亲龙丘泽快如飞鱼,已经游到两根柱子间,站在那人的跟前,伸手要解开他捆在头发上的绳索。但令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龙丘泽的双手直接穿过绳索,抓了一个空,绳索完好无损,却跟龙丘泽的双手毫无交集。

龙丘明远远望见父亲脸上露出极其诡异的神情,只见他放下双手,想去拦腰抱住吊着的那人,却抱了一个空,龙丘泽的双手毫无阻挡的穿过了那人的身体。

龙丘泽游了半圈,取刀在手,朝行刑的那个人狠狠刺去,不出所料,刀子明明刺在那个人的心窝处,却像刺在了空气里一般。

龙丘泽把刀子慢慢收回来,倒退了几步,呆呆立在柱子旁。

行刑人对龙丘泽视若无睹,倒持着细长的刀子,走向柱子,往那人**在空气里的心脏上轻轻一挑,一条血线迸溅而出,直直飞向远处的台子上,准确无误的落在排成一排的四个杯子里,一滴不撒。

端坐在台子上四人齐声道好,慢慢转过身来。

自左向右望去,第一个人面白无须,四十来岁年纪,脸上常带着笑容,不怒而威。

第二人是个干瘪的老头,乍看之下,不知道多大年纪,估摸着是六十至二百岁之间,一头枯白的头发披在肩头,笑得贼兮兮的,极像是一只活了八百年的老耗子。

第三个是位财主模样的中年男人,心宽体胖,嘴角自然漾着一丝微笑,一团和气,眼睛却小而精明,犹如一条脾气好的毒蛇一般,警惕着四周的动静。

最后一位却是银髯拂胸的长者,恢恢广广,庄重肃穆,端坐在椅子上,四平八稳风雨不动,若说像是一口波澜不惊的古井,又没有古井的昏庸呆滞。若说像是一头蹲伏在山顶,俯视着领地的老狮子,却又看不出丝毫已然老去的颓态。

这四人端起杯子。

坐在左边第一位的老白脸站起身来,离开座位,恭敬的向其余三位俯身行礼,道:“三位尊长,龙某今日能忝陪末座,实在是三生有幸。”

那老耗子咯咯一笑道:“龙王爷,你近年来名气可不是一般的大,说不定再过几年,可就把我们神界三老比下去喽。”

龙丘明心里凛然,他听黄金骷髅说过,灵界灵乌派的首领就叫做龙王爷,此人近年来四处征伐异族,名头很响。

只听龙王爷嗬嗬一笑道:“旁人不知,三位尊长耳目有通天之能,自然知道,我龙某一向以神界为马首是瞻,名声再响,不过是给三位尊长效劳所积攒下来的,若不是三位尊长的无私拔擢,龙某焉能有今天。”

像财主的那人笑道:“这些虚的,就免了吧,龙王爷,今日这剐龙会,你的功劳最大,若不是你擒获这龙丘氏,我们也分不到这杯羹。”

龙王爷忙道:“尊长这么说,便是要折杀王爷了。”

银髯长者不耐烦道:“啰啰嗦嗦的,没个完,龙丘氏的血都冷了,你们还喝不喝了?”

“喝,喝,自然喝。”其余三人忙道。

四人碰了杯,扬起脖子,把杯中鲜血喝得涓滴不剩。

等大家都把酒杯放下了,龙王爷笑道:“今日既饮了龙丘氏的热血,三位尊长若是有时间,龙某不揣冒昧,还请尊长们讲一讲个中缘由。”

那老耗子剧烈的咳嗽一阵,朝地上吐了一口浓痰,声音嘶哑的笑道:“咱们这三个老家伙吃了人家的嘴软,说不得只好泄露一点天机了。”

那财主沉吟道:“龙兄弟也是自己人了,原本也该说的,但这秘密一向由咱们三家掌握着,五百年来,不曾传过八耳,兹事体大,还是请张师兄定夺。”

银髯长者哼了一声道:“两个老贼精,把烫手山芋扔到我这。照我的意思,把这个秘密烂在咱们三人的肚子里才是正经,现在天下太平,你们过得还不够舒服吗?何必再多生事端。”

这人隐然是四人中的领袖,他说了不透漏所谓的天机,其余三人便都有些悻悻的,那财主张口想要说什么话,被这人瞥了一眼,就又把话吞了回去。一时间四人都沉默起来。

突然捆在缚妖柱上的龙丘氏惨叫一声。

四人慌忙站起来。龙王爷喝道:“漆木,怎么回事,我们四人不是把他的元神封闭起来了吗?”

龙丘明与跃文对视一眼,两人眼里都是迷惑不解,于是一齐转过头,屏气凝神,继续望着场上的情景。

只见龙丘氏在剧烈的挣扎着,大声惨叫,他的皮肉原本已经从中间被剖开两半,这么一挣扎,顿时鲜血迸溅,身体几乎要从中间断裂开来。

那个叫漆木的行刑者不慌不忙,从背上取下一个褡裢,双手伸进去,抓出一把半尺来长的鬼头匕首,双手连连扬动,向龙丘氏身上投掷出匕首。

铛铛铛。

一阵急雨似的响声,几十把匕首密密麻麻的钉在龙丘氏的身周,组成一个人形,那些匕首奇怪至极,一个个稳固的插在空气中,悬空不坠,这么一来,龙丘氏顿时动不了丝毫。

漆木呆呆望着龙丘氏,喃喃道:“晚了,晚了。”

“什么晚了?”龙王爷喝问。

漆木嘲讽的一笑道:“诸位的法力虽然高强至极,暂时把他的元神压制在混沌状态,但他有着极其强大的苏醒意愿,各位,现在他已经醒了。”

龙王爷一张白脸上顿时更加惨白,飞身下来,落在龙丘氏跟前,嘴角狰狞的下垂,露出一丝冷笑,上下打量一番龙丘氏,转头向漆木道:“醒来个屁,还不是像条死狗一样。”

“嘿嘿,死狗有我这么帅的吗?”龙丘氏突然睁开眼睛,嘻嘻笑道。

龙王爷大吃一惊,衣衫未动,却迅速向后滑出一丈之远,双手上下虚合,抱在胸前,做出一个随时斗法的姿态,脸上强扯处一丝笑容道:“大哥,你醒了。”

龙丘氏笑道:“我自然醒了。”

他脸上沾满血迹,像是舞台上去了胡子的关公,身体上剧烈的疼痛分秒不停的使他脸部的肌肉**着,但是他这会儿笑得挺灿烂,洁白的牙齿与一双弯弯的眼睛散发出积极阳光的生活气息,仿佛任何打击都无法伤及他坚固的灵魂。

这会儿,台上的其他三人也都走了下来,那老耗子笑道:“龙丘,你也别怪我们几个手段残忍,你知道,开启天门是我们毕生的心愿。”

“天门?什么天门?”龙丘氏笑道。

那财主仰天打个哈哈,道:“你说是什么天门,这数千年来,你们龙丘一家不就只有这点用处吗。”

龙丘氏目光越过诸人,望向遥远的地方,喃喃道:“天门,天门,滚你奶奶的,老子早晚有一天要把天门里的那帮龟孙子统统阉了,扔到窑子里当龟奴。”

龙王爷惊喜道:“大哥,天门里果真有远古真仙吗?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人们是不是真的可以与天地同生?”

龙丘氏懒洋洋的扫了龙王爷一眼,目光落在地上,笑道:“嗐,我的好兄弟啊,你把我弄到这步田地,交给这三个老得没毛的老乌龟,只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所谓的天门?我他娘的真是对你六体投地啊。”

龙王爷一怔道:“六体投地?”

龙丘氏嘻嘻一笑道:“想不出那多出的一体是什么了吧,你他娘的,老子的二弟不能算一体吗?”

龙王爷更加迷糊了,道:“你我虽情如兄弟,但也说不上是一体的吧,嘿嘿,嘿嘿。”

龙丘氏邪邪的笑起来,道:“你想当我的二弟?得问你妈妈愿不愿意,我的二弟可是给她带来过欲仙欲死的欢乐。”

龙王爷也不傻,顿时明白他口中的二弟原来是那个东西,一张脸立时变得通红,咬牙切齿的道:“姓龙丘的,你也只能在嘴上占占便宜。”转头向神界三老道:“三位尊长,这人既然已经醒来,咱们又何必跟他废话,不如直接取其魂光。”

一直没说话的银髯长者哼了一声道:“取魂光,你以为很简单吗。”

那财主叹息道:“眼下也只能姑且一试,这五百年来,没有一次成功过,天门,天门,你果真是那么难以开启么?”

龙丘氏嘻嘻一笑道:“列位,我说一个秘密,你们听不听?”

四人哗啦一声各自上前走了一步,异口同声道:“快说!”

龙丘氏收起笑容,正色道:“老张,你把那个蹦蹦球掏出来。”

银髯长者与财主、老耗子对视一眼,三人一同点头。

银髯长者伸手在怀里摸索一阵,掏出一个黑黝黝的小盒子。

一旁的财主早已取出一把金色的钥匙,那老耗子也颤巍巍的取出了一把,三人极其慎重的走到一张石桌前。

银髯长者先把盒子放在桌上,财主与老耗子分别亮出金钥匙,合在一起。原来这金钥匙分成了两片,由两人各持一片。

银髯长者接过合二为一的金钥匙,插进小盒子的锁洞里,先向左转了几圈,让在一边,财主走上前去,手执钥匙,向右转了几圈,也让在一边,那老耗子一改平时的奸猾,一脸凝重的神情,走过去,捏着金钥匙,向左向右各转了几圈。只听见啪嗒一声轻响,盒子打开了。

龙丘氏看得啧啧称奇,笑道:“还别说,你们这三个老家伙挺重视这个球的。”

银髯长者伸手过去,从盒子里取出一个鹅蛋大小的小球,球体呈碧蓝色,澄净剔透,宛如由海水构成,球体间或有白色的云彩状斑纹,蓝白相间,极其漂亮。形体虽小,但似乎颇有分量,只看银髯长者单手难以托起,不得不两手叠加一起捧着,便可看出这颗小球的轻重。

站在一旁的龙王爷倒吸一口冷气,直直盯着那小球,喃喃道:“这就是星云珠?”

老耗子嘿嘿一笑道:“龙老弟,这人是你献来的,功劳极大,这珠子既让你看了一回,也算是给你的犒劳,要知道,这珠子数百来只在我们神界三门里安安生生呆着,除了首脑,外人连名儿都不会听到,更别说一睹真容了。”

龙王爷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据说这星云珠有关一个惊天的秘闻,尊长能否告知一二,那小弟就是即刻死了,此生也没有憾事了。”

银髯长者嘿嘿冷笑道:“人人都想知道这珠子隐藏着什么惊天秘闻,我也想知道呢,谁来告诉我?”

龙王爷被抢白一顿,脸上悻悻的有点不自然,笑道:“我听老一辈人口口相传,说这星云珠虽小,却是包罗万象,日月同辉时,放在滴水檐下,用沉香木雕成的盘子盛着,在珠子上抹上一丝杜鹃血,观看珠子的人事先用千丈泉里的冰魄擦洗眼睛,然后便能看见珠子里有一个极其广袤的世界,白云飘渺间,衣袂偶见一角,据说那就是上古真仙的踪迹。”

他正说得兴起,一转眼看见神界三老眼神奇怪的瞧着自己,忙止住话头,笑道:当然,这都是些无稽之谈,小弟当时也是姑妄听之,从没当真。”

银髯长者冷冷道:“你既然知道这么多了,还想听什么惊天秘闻?”说着,目光在财主与老耗子脸上缓缓扫过,慢慢道:“两位师弟,以后你们还是管好自己的嘴吧。”

老耗子嘿嘿一笑道:“我这张嘴里没多少牙了,一天三顿饭都够我嚼的了,可没余力跟别人嚼舌根呢。

财主一脸愤然,张嘴正待要说,被老张头一挥手止住了。

银髯长者向龙丘氏道:“珠子已经取出,你待怎样?”

龙丘氏道:“老张,我给你说个巧宗儿,但只能给你说,其他几位,嘿嘿,却是不能。”

龙王爷忙道:“三位尊长,别着了这小子的道,谨防他趁机挑拨离间。”

龙丘氏艰难的把头转向龙王爷,看着他,只是嘿嘿冷笑。

龙王爷倒退两步,伸手指着龙丘氏,道:“你冷笑什么?”

“嘿嘿,我笑啊,某些人出卖结义兄弟,做出苟且之事,便以为天下的好汉都跟他一个德行,真是狗眼看人低,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龙丘氏说着,把头转向银髯长者,道:“老张,你听还是不听?”

银髯长者迟疑道:“你想要什么?”

龙丘氏仰天哈哈大笑,笑声里有着一股说不出的悲凉,然后猛然止住笑,目光如冷电,在诸人脸上缓缓扫过,道:“我想要的是请各位手下留情,饶了我这条小命啊。”

“那你怎么证明你说的是真的而不是随口胡诌的呢?”银髯长者冷冷瞧着龙丘泽。

“这个好办。”龙丘氏随即闭上眼睛,轻轻的念了一长串佶屈聱牙不知所谓的句子。那只躺在银髯长者手里的星云珠像是突然有了灵性一般,往上跳动几下,猛然升到空中。

银髯长者诸人都吃了一惊,仰头看着那颗珠子似乎要飞远,一时间谁都没反应过来。

龙王爷目光在诸人脸上飞速一扫,双脚旋踵而起,伸出手来,就要去抓星云珠。银髯长者一挥袖子,拦腰缠住了他,喝了一声:“下来!”把他生生扯了下来。

龙王爷直直的砸落在地上,噔噔噔,连着后退好几步才站稳。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随即笑道:“我怕珠子被这小子诓走了。”

银髯长者冷冷道:“还用不着你来操心。”

龙丘氏微微张开嘴唇,朝星云珠吐出一口金光闪闪的气体,那股气体像是由三股萤火虫之光绞成的绳索似的,姿态优美,轻盈而迅疾的飞向星云珠,还没有触及珠子,却分散开来,化成一张经纬交错的光网,如一张镀了光的蛛网似的,缓缓往下飘落,温柔的覆盖在星云珠上。

刚一覆上,立即收紧,无比贴合的几乎与珠子融为一体,那一道道纵横交织的光芒宛如星云珠的血管静脉,与那片深邃澈蓝糅在一处,又如灼灼星光闪耀夜空。

龙王爷看了一眼疑惑的老耗子与财主,惊喊道:“三位尊长,小心这小子使怪。”

银髯长者微微抬起广袖,拇指与食指在袖中一扣,哧的一声急响,弹出一点碧绿色的光芒,发出尖锐的破空之声,龙王爷还没有反应过来,胸前已经中了一弹,身体犹如风中败絮,远远飞了出去,咚的一声大响,跌落在地上。

他虽然立即跃了起来,但到底在众人面前大大的丢了脸,心里又惊又怒,低下头,慢慢又走回场中。

银髯长者斜睨了他一眼,轻声道:“你该知道,保持安静很有必要。龙丘家族一向磊落光明,不会做暗算于人的事。”

龙王爷头不抬,低声道:“尊长教训得是。”

龙丘氏嘴角微微一笑,又轻声念动一长串符语,随着他语声轻响,一个个碧蓝色的符号从他口中悠悠飞出,符号的体型如蝌蚪游塘,如飞鸿踏雪,如松枝照水七星摇落。

不多时,空中已经飘满这些碧蓝色的符号,如众星拱月一般把星云珠围着,各各射出一条直而细长的光束,无数道光束落在星云珠身上,逐渐融成一道五彩的光晕。那光晕向四周渲染氤氲,越来越大。

众人屏息仰望,眼看着星云珠由鹅蛋大小变成一面悬挂在天上的湖泊,无数道光芒糅在它体内,照彻珠体。但清澈至极的蓝色依旧是蓝得无与伦比,一条条扯絮般的物质在珠体内如流云一样,疾速飞过。

场上的每一个人都看得目醉神迷,那深邃无比的蓝色似乎把所有人的灵魂都一股脑的吞噬进去,在最深邃之处,有一处寂静的场所,既能唤醒灵魂深处那份与生俱来的孤独,又能给予一份对这孤独来说最为熨帖的关怀。

那里是一个迄今为止,最为完美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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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丘明痴迷的望着巨大的星云珠在空中缓缓转动,喃喃道:“那里真有一个世界,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美好的世界。”

跃文却没看到,他只望见这珠子深处流淌着最神秘最黑暗的气息,看不透那股神秘气息背后的东西。

“里面真有神仙?”跃文轻声问。

“我看不到,但能感受到一个人在低声说着什么,他好像很孤独,奇怪,在那样舒服的地方,竟然也会孤独?”龙丘明摇摇头,眼神依旧迷蒙。

“他娘的,神仙也他妈的孤独,孤独能当饭吃?孤独能泡妞?”跃文腹诽一番,把目光从星云珠上拽下来,看见在硕大的珠子下面,呆如木鸡的傻站着几个很小的人儿。

那些人,不论拥有大宗师气度的银髯长者还是唯利是图的老耗子等人,都泥塑雕像一样的仰头望着星云珠。

而龙丘氏则笑眯眯的看着他们,从中间剖开的身体似乎已经流干了血,变得无比的苍白,**出体外的心脏却金光闪闪,与星云珠的光辉遥相辉映。

龙丘氏轻声笑了笑,“列位,看够了吧,实不相瞒,这就是星云珠的秘密,不过是一个大一点的珠子罢了,你们偏要说它是上古仙界,也随你们。众所周知,进入仙界,需要通过一扇门,大家为了制造神奇氛围,把这扇门称做天门。你们又口口声声说进入天门需要用我龙丘氏来祭,他妈的,不知道哪个狗崽子造的这个谣,千百年来,我龙丘氏一批批为了这颗珠子殒命,不是被你们剥皮斩骨就是被你们分而食之,连骨头渣子都不剩。轮到我,你们想玩新鲜的,先用真火烧了我七天七夜,这也没什么,又用冰母冻了我三天三夜,这个就有点过分了,搞得我像只大冻虾似的,于是我撒了泡尿破了你们的冰母。今日又被你们破开两半,想用我心头热血来祭珠。唉,何必搞得这么麻烦,你们想进到珠子里,好好给我商量一下,有何难的。一群蠢货,真他娘的蠢!”

“既然如此,龙丘公子,你带我们进去就是。”银髯长者极力收回目光,闭上眼睛说道。

“好好好。”龙丘氏笑起来,下巴往星云珠一努道:“门已经开了,你们进去吧。”

银髯长者慢慢睁开眼,万丈光芒里,果然望见一道云梯从珠体倏然探出,通往光芒最盛之处,那里自然是数千年来,三界众生无不鹄立仰望上古仙府。

饶是他胸怀万代,也不禁浑身颤动起来,拉起瘫坐在地上的老耗子与财主,大袖子一甩,便往云梯飞去。

龙王爷双脚在地上一蹬,也要跟着飞去,却见老张头猛的回头,喝道:“滚回去!”这一声喝,如舌绽春雷,把龙王爷生生的压在了地上。

老张头三人身形极快,转眼便踏上了云梯。

只见那老耗子平时一副将要入土的老态,这时却麻溜似猴,闪电般的伸手抓住云梯,短短的双腿伸缩得极快,一心想要第一个通过天门。

银髯长者哪里会跟他争,而财主动作迟滞,虽然有心超过他,无奈力有不逮。

老耗子循着云梯快速绝伦的上升,双手已经抓住那扇半圆形状的黑门。却在此时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在嘿嘿冷笑,笑声虽然很轻,不知为何,却清晰的传入他的耳中。

老耗子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那扇黑门此时像是一个想要把他吞噬进去的黑洞,但此刻为时已晚,他眼睁睁看着一片浓稠的琥珀色的东西迎头向他浇灌下来,还未来得及惊呼一声,整个身子已经被裹了进去,他大吃一惊,想要挣扎出来,没想到四肢突然像是灌了铅似的,重逾千斤,随着那片物质倾泻而下,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裹得严实无比的粽子,跟着坠了下去。

场外的龙丘明和跃文把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他们看见从珠体上突然泼洒出一片琥珀色的光,那片光犹如银河落九天,浩浩荡荡,气势磅礴,源源不断的往地上堆泻。虽说是光,却极其浓稠,有着形体。如果伸手摸去,肯定能触摸到其软硬适中柔韧无比的材质。

这片拥有形体的光便像是在锅炉里炼化了一样,待火候一到,倾泻而出,把银髯长者三人一网打尽,龙王爷虽然尚站在地上观望,也被殃及池鱼,还没有来得及躲避,已经被深深的裹在了里面。

龙丘氏望着银髯长者四人像是被冻在冰里的虾,一个个表情生动,姿势不一,嘿嘿冷笑了两声,低下头,笑着问一直呆坐的漆木道:“喂,老兄,刚刚你怎么不抢着去天门?”

漆木茫然的抬头,呓语似的道:“天上住着很多很多神仙,都在吃冰糖葫芦。”

龙丘氏一愣,随即哈哈笑道:“娘的,又一个被珠子迷了心窍的人。”

龙丘氏微微扭过头,向呆呆站在身旁的龙丘泽道:“喂,打鱼的老兄,能否过来一下,我给你说句话。”

龙丘泽身子一抖,迟疑一会儿,慢慢走了过去。

龙丘明远远的看着,心潮起伏,心想,他们或许是兄弟,只因为早年失散,到今天才得相逢。

但细心一瞧,两人年纪虽然相若,样貌却差别很大,一个俊美倜傥些,一个木讷平实些,而自己竟然与那位初次相见的龙丘氏最为相似。

远远听见龙丘氏笑问道:“老兄,你尊姓大名?”

父亲龙丘泽道:“我叫鱼小吉。”

龙丘明听到这,心中震惊,与跃文对视一眼,心乱如麻。

龙丘氏点头道:“鱼兄,你来摸摸我。”

鱼小吉摇头道:“我摸不到的,不知为什么,我站在这半天了,除了你,没人发现我,而我虽然能看得见你们,听得见你们说话,但是,我一伸手过去,你们就成了泡影,真奇怪,好像,好像咱们不是在一个世界里。”

龙丘氏道:“我来告诉你原因,因为咱们不是在同一个时间界里,其实我在三天前就已经死了。你现在看到的,不过是我留在这片海水里的影子而已。”

龙丘明心里震骇,不由自主的越过海沟,往龙丘泽两人这边走去。跃文喊他,他也不理。跃文一跺脚,只得跟上。两人停在一片珊瑚丛处,离龙丘泽两人不过两三丈远。

鱼小吉一脸匪夷所思的表情,慢慢摇头道:“你既然已经死了,这会儿怎么还能跟我说话。我不信。”

龙丘氏笑道:“跟你说话又有何难,不过相隔三天而已。我儿子十七年后会来这里,实不相瞒,这会儿我已经感应到他了。”

鱼小吉摇头笑道:“龙丘兄弟,我以前当过水军,也见过不少稀奇古怪的事儿,知道你们这批人是世上最神秘的,会神通,很厉害。但你既然已经死了,还能用留下的影子给我说话,这就太邪门儿了,并且能感应到十七年后的事,我不相信。”

龙丘氏无奈笑道:“你爱信不信。”伸手一指头顶上空缓缓旋转的星云珠,说道:“这珠子原本就是我们龙丘家的,现在我把它交给我十七年后的儿子保管。”

说到这里,龙丘氏念动咒语,星云珠迅速变小,转眼之间已经变成最初的鹅蛋大小。坠落下来,停在龙丘氏眼前一尺远的地方,静止不动。

龙丘氏朝龙丘明这边笑了一笑,大声道:“儿子,好儿子,我知道你已经在这里了。你能看见我,我却看不到你了,娘的,要不是我身子被折磨成这副吊样,说不定还能抱抱你。也罢,废话少说,这颗珠子给你了,能给你带来福气还是祸端,就要看你的造化了。记住一句话,去吧,你这颗破珠子!”

星云珠似乎听懂了龙丘氏的话,等他一说“去吧!”,便滴溜溜的转了几圈,噌的一声,向龙丘明飞来。人与珠相距不过两三丈远,却像隔着天涯海角,星云珠穿破一层层水波激荡而形成的褶皱,每穿破一层,光亮便息减一分,等到落到龙丘明手掌上时,已经变成了一颗黯淡无光的寻常珠子了。

星云珠一落下,困在那片湖泊色光里的银髯长者等人便动了一动,随着那光的色彩逐渐暗淡,四人身上所受的束缚似乎越来越轻。不多时,四人中法力最高的银髯长者已经可以站立起来,微微抬起手指,催发神通,与这片光进行抗衡。

这边龙丘氏脸色突然惨白,目光也不如之前那么灼灼有神,正在迅速的灰暗下来。鱼小吉向前走一步,忙道:“龙丘兄弟,你没事吧?”

龙丘氏强笑道:“不说废话了,我身上这颗心,你快摘走,等那几个人突围出来,就来不及了。”

鱼小吉稍微迟疑,龙丘氏便怒道:“别像个娘们儿似的,快点。”说到“快点”二字时,他已经虚弱至极,不住的喘气。

他低下头,看着鱼小吉伸出双手,像摘一颗大桃子似的,把他的那颗金光闪闪的心摘了下来,心里不仅思绪起伏,千百年来,每一代龙丘家族的人都难以活过三十岁,每一个姓龙丘的年轻人都是受尽痛楚而死,死时虽然大多都没有婚娶,但龙丘氏仍然一代代延续了下来,其原因便是龙丘家族因为命里注定的劫难,每个人都磨练出一颗金子般的心。靠着这颗金光闪闪的心脏,龙丘氏的火种万古不衰。而复仇的时刻终将会在某个时代来临,到了那一天,一个时代的**必定会集于龙丘氏一身,一个时代的波澜将会随着龙丘氏的剑指而海晏河清。

龙丘明一脸茫然,缓缓向龙丘氏走去,不知为何,他极清晰的感受到龙丘氏的内心活动。两人之间的心意相隔着十六年,相隔着阴阳,竟然能够在某一点上无比清晰的想通,这实在是匪夷所思的事。

龙丘明感觉自己是在梦境里,虽然离龙丘氏越来越近,却永远不会走到他身边。

鱼小吉抱着鸵鸟蛋大小的金色心脏,不知所措道:“这,这个。”

龙丘泽听见一片结界破碎的声音,知道老张头他们不出多久就会钻出来。他望着自己那颗心脏,残破的躯体没有了心,便像是一盏纸窗前的青焰,随着东方渐白,也就到了该熄火的时候了。

于是他叹了一口气,用体内仅剩的一丝念力,在那颗心脏上刻了一个“明”字。随着“明”字渐渐显现,心脏收敛起金色的光芒,变成一颗光滑洁白的蛋,这颗蛋与别的蛋有所不同,外部虽然也是由洁白的壳包裹,但那层蛋壳却隐隐散发着一层浅黄色的光晕。

“我叫龙丘泽。”龙丘氏的声音已经虚弱至极,“这颗蛋里面有个孩子,烦请鱼兄照料成人,龙丘合族感激不尽。”

龙丘泽转眼看了一眼委顿在地上的那两只火鼠,勉强一笑道:“两位,咱们既然在这种境地遇上了,也算是有缘。”

一个较胖的火鼠敛眼低首道:“我们兄弟俩受了这漆木的骗,才巴巴从万里赶来,没想到做了助纣为虐的事儿,当真惭愧得很。”

另外一个挺瘦的火鼠嘿嘿冷笑道:“我看两边都不是什么好人,兄弟,你不必这么自责。”抬头向龙丘泽道:“喂,龙丘泽,你的心都被摘了,怎地还能存活?”

龙丘泽轻轻一笑,“兄弟我活不了多久了,临死之前,有一事相托,请贤昆仲答应。”

瘦鼠冷笑道:“那得看是什么事儿?”

胖鼠忙道:“义士请说。”

龙丘泽喘了两口,艰难道:“我用余下的全部魂力结成了一个梦界,灌注在我怀里的一尊泥马体内,十七年后,贤昆仲当与我儿子龙丘明有一面之缘,烦请到时候把这梦界交给他,好让他知道他的身世。其实,其实不应该,告诉他这些,但我不杀狼,狼未必就不吃我,我希望,希望他能知道这个世界里的凶险。”

瘦鼠哼了一声道:“十七年?我们这就要去投奔大雷泽驭灵族,十七年后还不知道在哪呢,对不起了,这个忙帮不了。”

胖鼠道:“义士,你别听我兄弟的,他不帮,我一力承担便是。义士,义士!……”

龙丘明突然停下脚步,他的眼前突然起了一片湍急的激流,场景随着一层层褶皱变得模糊起来了。激流越来越强劲,旋起一个个水涡,犹如陆地上的龙卷风,席卷起无数的珊瑚树与巨石,以一股摧枯拉朽的劲道,往海面上卷去。

他望见鱼小吉单薄的躯体犹如断线纸鸢,与海底沙石一起被裹挟着往上窜去,手上一松,那颗巨蛋脱手而去,不知所踪。隐约间,他听见老耗子尖声的叫声:“漆木,把龙丘泽给我烧水煮了!”他心里一酸,就此没有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