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是另一番景象,龙丘明首先看见一个赤条条的人在半空中上下起伏,身子下却是一条盘坐的火蟒,张嘴吐舌,像是吹皮球似的,把那人往上吹得一会儿上去,一会儿下来。那人紧闭着眼睛,满脸白胡子,正是几个月前跟龙丘明有过一面之缘的羊角仙。

屋子里的摆设倒是清雅,南扉敞开,窗前种着几竿湘竹,远处是几畦油菜,金黄一片,蝶飞蜂绕。窗下是一条长几,几上是些凿刀刻具。金兽里点着瑞脑,胆瓶里插着梅花,一张帘幕挂在左半间,里面似乎别有洞天。漆木颓然坐在地上望着屋顶,瘦道士一脸惊恐的躲在远处,盯着火蟒看,脸色煞白。

胖道士绕着火蟒转了一圈,他知道,这种蟒蛇表皮通红如火,体温极高,人畜离得过近,就会被灼烧,因此被称为火蟒,据说是上古火龙的异种,自古相传,龙生九子,子子不同,虎生九子,必有一彪,人们既然不知这火蟒的来历,也就姑且认为它是龙子。此蟒不常见,在深山大泽栖息,有时候会到附近村落觅食,最喜欢吃羊,把脑袋伸进羊头里喝羊脑,有时候喝干了羊脑,头却退不出来了,就顶着一个羊脑袋到处跑,因此又被人称为羊面蛇。性子一向温和,也不主动伤人。

胖道士看了一圈,就站在一边,朗声道:“师叔,师父派我来接您回碧梳峰。”

羊角仙双眼睁开一条缝,瞄了胖道士一眼,又赶紧闭上,不但不醒,反而打起了呼噜。

胖道士哭笑不得,低头沉吟,准备想个法子把羊角仙唤醒。

这边龙丘明抱着摄魄走到瘦道士跟前,笑道:“道长,很怕蛇?”

瘦道士连连摇头,没好气的道:“我怕什么蛇,这是条蟒,哪里是蛇。”

龙丘明瞅了一眼坐在一旁的漆木,见他痴痴呆呆的像是受了什么刺激,心想,等这老头脑袋清醒了,再求他救摄魄也不迟。

龙丘明见帘幕旁有张软榻,便走过去,想把摄魄放下来。刚俯下身,就听漆木尖叫了一声道:“你要干甚么?别碰帘子,滚开!滚开!”

羊角仙霍的坐起来,身子打了一个转,坐在火蟒头上,冲漆木喊道:“喂,老乌龟,你鬼哭狼嚎的吼什么,吵得老子没法装睡着。”

胖道士喜道:“师叔,您老人家终于醒啦!”他明知道羊角仙刚才是假装睡觉,但晓得他这个师叔平时装疯卖傻最不喜欢被人点破,别人若陪着玩,羊角仙便会高兴得很,有求必应。因此就装作很意外,也亏他一脸忠厚的模样,竟然也能装得这么像。

羊角仙满脸严肃的嗯了一声,撮着嘴唇呼哨一声,火蟒扭动肥硕的躯体游向漆木,脑袋安稳的顶着羊角仙,速度甚快,蟒尾一摆,盘坐在漆木面前。羊角仙跳下,不耐烦的斜瞪着漆木,冷冷道:“你怎么了,干什么吵个不停,给你说了多少次,在我享受蛇儿吹的时候,要安静,要安静,你的耳朵长在屁股上吗?”

漆木满脸通红,嗫嚅道:“前辈,我,我。”

羊角仙哼了一声,爱恋不舍的摸着火蟒的脑袋,一脸笑眯眯的看着自己的爱宠道:“玄清,玄明,你们怎么来啦?”

胖道士行礼道:“师叔,师父他老人家要闭关千日,请您老人家回去主持碧梳峰,并吩咐说,若是反界的什么苍蝇蚊子来咱们碧梳峰嗡嗡吵闹,请师叔您老人家一并打发了。”

羊角仙挠挠脑袋,呲牙咧嘴一脸痛苦的表情道:“一千日是这里的多少年?”

胖道士道:“约莫百年。”

羊角仙一甩手,骑上火蟒连连道:“不干,不干,像我这么老不正经,怎么能主持碧梳峰,那些山对面的虾兵蟹将,你们哥俩儿就打发了,哪还用得着我,不干,不干。走走,蛇儿,咱们走。”

瘦道士站得远远的作揖道:“师叔,师父之命,不能违抗,您要是不想回去,违抗也没关系,只要您把那套铁拐头传给我,我就当作没看见您,师叔,您不知道,为了救你,师侄我的膝盖都被这漆木老头的木头人给挖空了。你别看我师兄的脑袋掉了半边,他出力可没我多,师兄,你能证实的,对吧。”

胖道士严肃道:“师弟,师命怎能违抗呢。”

瘦道士一愣道:“师兄,你不说我不说,师父又不知道,咱们就不算违抗师命了啊,师兄,你难道会说?”

胖道士连连摇头叹气,有些时候,他真拿羊角仙和瘦道士这两个厚脸皮的没办法。

羊角仙嘿嘿一笑道:“玄清,太虚境里咱们自称正界,称山对面的为反界,人家当然不愿意啦,说咱们是厚脸皮,两家打来打去,烦死人了,我师兄想撒手不管图清净,又怕你们火气大惹事,就让我当个泥胎菩萨,好能镇住你们。这种事儿,我才不干,不干不干!”他脑袋摇的像是拨浪鼓,突然向龙丘明笑道:“小兄弟,咱们又见面啦。”

龙丘明抱着摄魄笑道:“老前辈,多日不见,你过得还是这么开心。”

羊角仙连连摇头,“开心个屁,躲到这里还是被这两个恶人找到,小兄弟,告诉你一个秘密,他们这么急着我抓我出去,是因为我的肉吃了可以长生不老。”

漆木啊的一声尖叫着跳起来,瞪着一双牛眼望着屋顶,惊恐的道:“姓龙丘的,我没有吃你,我没有,是他们要吃你,我只是做饭的,你不要找我,你儿子在这里,你看你儿子现在长的多好,好,好,我现在就把他老婆治好,我现在就治。”他一边说着,一边身形一转,一把抢过摄魄,就往帘幕后面跑。

龙丘明大急,就要去追,被羊角仙一把扯住了,笑眯眯的道:“小兄弟,别着急,这个老疯子去里面治你的俊媳妇了。”

龙丘明面色一沉道:“老前辈,你可别哄我,我老婆若是被这个老疯子欺负了,我可会连你也怪上。”

“不哄,不哄。”羊角仙笑嘻嘻的,“你肯定想知道些什么,对吧?”

龙丘明心里一动,刚才漆木疯疯癫癫的那一番话,他句句听在心里,很多疑惑必须得揪住那个老疯子问个明白,既然羊角仙这么说,肯定也知道些什么事。这人虽然童心未泯,但机警非常,与之打交道,拐弯抹角不如开门见山。想到这里,开口道:“老前辈,这个漆木是什么来路?”

羊角仙一翘大拇指道:“要说漆木这个家伙,那可不一般,你可听说过‘匠宗’这个名号?”见龙丘明摇头,他继续说道:“匠宗是漆木的名号,所谓’能剒削柱梁谓之木匠;能穴凿穴埳谓之土匠,能雕琢文书谓之史匠。’这个家伙,雕工一流,厨艺精湛,能画画,会剑术,蹴鞠也会,吹拉弹唱也会,能做几首歪曲,文章写得尚可,皇帝老子盖宫殿,先得拜他为祖师,王侯将相要打仗,先要尊他为军师。除此之外,人家舞跳得好,眉也描得漂亮,调试的胭脂,八十岁的老太婆用了,人人当作二八小娘子。要说他还会什么,我这会儿也说不完,言而总之,世上没的,有的,他都会,嘿嘿,历代的枭雄都想抢这个活宝,谁也想不到他躲在自己步的绝杀阵里。”

龙丘明点头放心,继续问道:“这个什么都会的老疯子说什么姓龙丘的,我可没吃你,又说什么你儿子在这里。老前辈,这话什么意思,你肯定也知道吧。”

羊角仙得意道:“我当然知道,他的意思是你爹被人吃了,是他亲手煮的,但他没敢吃。”

龙丘明猛的向前跨出一步,一把揪住羊角仙的胳膊,双目圆瞪道:“我爹是京城郊区的一个最普通不过的打鱼人,你们这群人口口声声说什么他得到天下第一美人的垂青,又说他被人吃了肉,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今天不把话说明白了,我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缠着你。”

羊角仙见龙丘明一脸狰狞的模样,唬了一大跳,连忙一把推开他,骑上火蟒,哧溜一声,瞬间滑到屋外。

龙丘明动作也不慢,长长的袖子一甩,紧追其后。

屋外已经恢复到正常景象,想来是漆木已经解除了阵法。火蟒在地上游走得虽快,但到底比不上龙丘明的蛇形步。羊角仙回头一看,见龙丘明凶狠狠的一张脸近在眼前,大叫了一声,扛起火蟒,离弦之箭般的蹿出去老远。一人一蟒的身形在远处闪了几下,就消失无踪了。

龙丘明全身已经残疾,虽然拼尽了全力,但怎么能追得上修为极高的羊角仙。他追出鱼肚子,在辽阔苍茫的平地上跑了许久,只见天地间浓雾翻涌,空空荡荡,半个人影都没有。

但他怎肯就此罢休,又朝着羊角仙消失的地方追了良久,眼前突然一亮,不知道何时,他已经身处红树林里。

龙丘明揉揉眼睛,确定自己正站在林子里,四周都是一棵棵城墙一样的树干,抬头去看,厚重的树叶摇摇欲坠,砸在脑袋上,整个人保准被砸成肉饼。忽然听到一个呼唤声,由远及近。龙丘明迅速攀援到树上,手搭凉棚,一边朝四周查看一边竖起耳朵细听。一阵风吹来,他隐约听见是观白骨的声音。

龙丘明正要长啸一声应答,突然感觉到脑后一股强劲的力道袭来。他迅速缩起身子,肚子在树干上一弹,已经滑到另一侧。

只听见轰的一声,片刻之前他所停留的地方被砸了一个巨洞,冒起了熊熊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