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如一块天神令牌似的插在江水边,与水面相接之处,一个两人多高的洞穴黑黢黢的甚是醒目,接近洞口的那片水域,恣肆生长着繁密的植物,植物枝叶上疙疙瘩瘩的缠绕着数不清的东西,似是满枝头的果实。

这里偏僻荒芜,寻常的渔人极少涉足,但巧的是水面上竟然缓缓漂浮着一艘旧船,旧船腐朽破损,一望便知是人家弃之不用的。但好在不怎么漏水,龙丘明跳上船去,坐在船舷上,积水才到脚脖子那里而已。

他以极慢的速度向洞口划去,边划边琢磨着是否去洞里。若是寻常的怪兽猛禽,他自然不放在心里,使上蛮力,足可制伏。但若是修行之人,他就毫无胜算可言了,你力气即便大过天,怎及得上人家小小的一根手指。

龙丘明不是逞强好勇之辈,既然自知难敌,便断然不会白白送死。他一边缓缓向前划水,一边暗暗做好了打算:先探查一下敌巢,摸清了那怪物的根底,再慢慢想法子除掉。

行至离洞口半里路的地方,水生植物愈加多了起来,船儿不再畅通无阻,需要一边扒拉着枝叶,一边用力向前划桨。

忽听嗤的一声,他左手腕上被一条湿冷的东西紧紧缠绕住了,顿时一片冰凉,凝目一看,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竟然是一条遍体通红的小蛇。

小蛇似乎还在睡觉,昏头搭脑的,伏在龙丘明的手腕上,缓缓蠕动。

龙丘明知道,但凡毒虫,色彩越是艳丽,毒性就越强,这条小蛇犹如烧红了的铁钎,毒性可想而知。他把左手端着,一动也不敢动,右手拔出匕首,剑锋划过,无声无息,蛇头已然滚落在水里,无头蛇身随之噗通一声,也坠在水中。

堕水的声响,在寂静无声薄雾飘荡的水面上,显得分外响亮。

龙丘明心里一惊,心中暗道糟糕。只听见水面上瞬间便嘶嘶声大作,每一棵水生植物都剧烈地晃动起来。

原来缠绕在枝条上的那些疙疙瘩瘩的东西,都是沉眠的毒蛇,这时猛然被吵醒,各个都是躁动不安,嘶嘶乱叫着在水生植物之间腾跃弹跳。转瞬之间,龙丘明的身上已经被毒蛇缠得密密麻麻,有的在迅速地上下游走,钻进裤管里、衣领里,湿滑的蛇身摩擦过皮肤。有的嗅着他的耳洞与鼻孔,似乎是在寻找可以容身的洞穴。

龙丘明不怕天地,就怕蛇虫。这时正觉得脖颈脊柱僵硬得格格直响,全身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再也难以动弹。

他目不斜视的望着前方的那个黑咕隆咚的洞穴,此时真巴不得被那个怪物少年把血肉吸食干净,免得遭受这般零碎且漫长的折磨。背脊上清晰地感受着毒蛇腹部那一块块的鳞甲,缓缓摩擦过他的肌肤,湿滑中有着阴冷的粗糙,令人所有的毛孔都不约而同的紧缩,然后再一起陡然张开,冷汗随之湿透重衣。

他突然感觉到一条细小的蛇儿钻进了衣裳里,沿着背脊的形状缓缓往上爬行,不疾不徐的速度里透露出一股细致耐心的阴险,爬到脖颈上,蛇头高高扬起,然后一下扎进他的头发里,细长的躯体扒开一根根头发,随后,腹部的鳞甲紧贴着头皮,继续爬行。它似乎对皮肤有着一种偏爱,或者认为,只有这么亲密接触,才能最大限度的向龙丘明体内注入恐惧,这种恐惧深入皮肤腠理,灌满每一个毛孔,给予最深层次的绝望,如宿命一般,让人无可抗拒。

小蛇儿爬过头顶,然后从他的额头上继续往下爬行。爬至眉间处,前半身陡然离开龙丘明的皮肤,向前直直的扬起,然后把脑袋往回一扭,恰好跟龙丘明打了个照面。

它全身金黄,雍容华贵,蛇头上顶着一副小小*,身材虽小,却颇有王者之风。又圆又小的蛇眼里透露出一股迷人的深沉,只看它的眼睛,你会恍惚忽略它只是一条蛇,而会觉得,与你面对面站立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忧郁少年,美丽的眸子黑浓到极点,因为天真无辜的过了头,反而散发出一股迷人的邪恶之气来。

一人一蛇静静对看着,两双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龙丘明忘记了身上缠绕得密密麻麻的群蛇,忘记了时间与空间,眼里只有这条漂亮至极的黄金蛇儿,心里恐怖到了极点,又痴迷到了极点。他甚至有着一种错觉,他们此时的对视比情人之间的脉脉相看更加纯粹,一个不为旁人所知的秘密在他们之间存在着,那就是: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一滴豆大的汗珠从头顶发根处滚落下来,沿着额头、眉心、鼻根,慢腾腾的往下滑落。落至下巴处,晶莹剔透的悬挂在空中,一时难以坠落。

不知为何,龙丘明与小蛇儿都似乎是在等待汗珠的坠落,仿佛那是一个进攻的信号,坠落之前,他们纯粹对视,坠落之后,他们不共戴天。

汗珠最终滚落了。纯净无暇的珠体摩擦过空气,往水中落去。在空中划过一道透明的虚影儿,咚的一声轻响,激起一小朵水花。

与此同时,黄金蛇儿全身猛地一缩,蛇尾离开龙丘明的脑袋,整个身子漂浮在半空中,蛇首高高扬起,往后一顿,嗖地一声,朝龙丘明迎面飞来。

龙丘明看得清楚,待小蛇儿近在眼前时,突然张大嘴巴,啊呜一口,把小蛇儿咬在嘴里。正准备嚼巴嚼巴吞到肚子里,没想到它一身蛇皮光滑至极,轻而易举地从他的两排牙齿间逃脱,哧溜溜地,毫无阻挡地滑进了他的胃里。

龙丘明啊的一声大叫,双手扯住胸口衣服,使尽全力撕扯抓挠,一片金黄色的光芒陡然笼罩住他的全身,闪了一闪,倏忽消隐。

无数条缠绕在他身上的毒蛇仿佛受到一股大力,统统被震得飞了出去,在空中爆炸,溅出一道血水。无数道毒蛇的血水像夏雨一般纷纷落下,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一切都突然结束了。

赤身**的龙丘明呆呆地站在船舱中,满身都是黑红的蛇血,腥臭扑鼻,此时若有村民到此,看到这么一个令人可怖至极的血人,一定会被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的跑回家,然后倒在**一病不起发起高烧,胡言乱语三日三夜而不绝。

站了不知多久,龙丘明似乎突然从噩梦中醒了过来,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虽然脏污不堪,但似乎并无伤损,想象中的穿肠破肚的惨状并没有出现,一切安然无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甚至,他的心智与体力比之前更加清澈充盈了。

这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经历过惊心动魄的生死一刻,他反而没有之前那么畏首畏尾了,当下摇橹向神秘的山洞进发,无比充盈的力量似乎要撑破他的身体,给了他可以征服一切艰难困苦的信心。

片刻之间,已然到了洞口。

龙丘明抓住洞口的巨藤,身子一荡,便翻进了洞内。

与之前想象的不同,山洞内并不见累累的白骨与发黑的枯血,反而甚是整洁有序。空间呈椭圆形,望不到深处,洞壁与地面开凿得非常平整,缓步入内,光线反而渐渐明亮,前方不知何处,隐约有叮咚的滴水声,除此之外,便是他的刻意压低的呼吸。

龙丘明越走越慢,终于停下脚步,前方十丈之处,亮着一盏如豆的灯火,灯火一动不动,就像是已经凝固了千年,温度早已冷却,但光亮却长存人间。

离灯火越来越近,但不知为何,又好像是越来越远。走了良久,光着身子的龙丘明突然冷汗直流,脑袋嗡的一声,似乎炸开了。他终于明白,灯火与他的距离既没有逐渐变近,也没有慢慢变远,而是一直就在前方十丈之处,无论他怎么努力的走,也无法把距离缩短,即便是走到天荒地老,他与灯火的距离还是如此,凝固的灯火似乎把它与世间的距离也凝固了。

龙丘明喘着粗气,蹲在地上。

今晚的一切真他妈的如噩梦一场。

他调整呼吸,稳定心神,然后抬起头,再一次望向那盏灯火,陡然看见在灯火映照之下,一个庞大的黑影投在石壁上,黑影微微起伏,似乎是在酣眠。

黑影虬曲万状,像是一条无限扭曲的甬道,又像是一条沉睡千年的巨蟒,不,若是巨蟒,它不会有这么多刺棱着的齿轮状的尖刺,延伸成一圈,上下起伏着,似乎是等待苏醒过来的上古神甲。

但是神甲是什么?

也罢,暂且把神甲理解成一根根齿轮状的巨刺,既然是神物,那么它必然会有灵气,必然会有法力无边的魂魄附于其上。

龙丘明蹲在地上,凝望那团黑影良久,心中既兴奋又恐惧,他仿佛接近了一个属于天地之间的奥秘,这个奥秘一直等待着被发现,等待了上千年,走进来的,却是他,一个渔村的普通少年,龙丘明。

他站起身来,再一次向着灯火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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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玉烟穿戴一新的走在晨曦里,心情的愉悦在脸上表露无遗,她脚步轻盈的转过一排胡杨树,哼起了渔家小调。

龙丘泽正在收拾网具,准备去江上打鱼,抬头见蓝玉烟走了进来,便向她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龙丘叔叔,小龙儿还没醒吗?”

蓝玉烟在低矮的大门口停下来,背着双手,做出一个调皮可爱的模样,往院子里张望着。

龙丘泽放下网具,走过来了,眉头紧锁说道:“小烟儿,奇怪,昨晚他一个人跑了出去,后来又没了魂儿似的走了回来,光着身子,满身都是又黑又脏的玩意儿,你们俩平时经常一起玩儿,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蓝玉烟在心里冷笑,“你儿子昨晚可没干什么好事,把我用鞭子捆在柱子上不说,还就那么两手一拍就溜了。若不是我会上几手,可就被他害惨了。”嘴上却微笑着说道:“龙丘叔叔,昨晚被花燕儿那么一喊,把我吓得,连房间门都没打开,做了一晚上的噩梦,哪里知道小龙儿三更半夜的去哪了。”

昨晚她阴差阳错,被书院的招生官褚师琴看中,今日一大早便要去城里报到。虽然顶替了龙丘明,但她心里只是微微愧疚了片刻,心想,“就当是那个家伙对我的补偿吧,把我一个小姑娘家独个儿捆在荒寺里,得到这么点儿补偿,也不为过。”

但心里到底有点不安,听褚师琴无意中说起院长大人极爱吃这江里的鲈鱼,便向他推荐了龙丘明,一个劲儿的夸他打鱼了得,捞上来的鲈鱼个大肉肥,在全镇广受欢迎。

褚师琴醉心琴道,根本就不喜欢这招生的差事,只是今年轮到自己了,说不得只好勉强跑一趟,原本就只打算马马虎虎招一个回去交差,没想到不光招了一个修行奇才,还带回去一个好的鲈鱼供货商,不禁很是高兴,一口答应以后专由龙丘明向书院送鱼。

蓝玉烟这么一大早就来找龙丘明,便是来向他邀功。她虽然精于算计,但囿于智商有限,就没想到,她把龙丘明也弄到书院里去,万一被褚师琴发现他使得一手好鞭,便不难推断出救自己的说不定是这个少年,那她蓝玉烟岂不是要穿帮?

蓝玉烟一边轻盈的向龙丘明的卧室走去,一边在心里自言自语,“我自然怕穿帮,但上京城那么大,我一个人去又有什么意思,总得有个玩伴儿才好,龙丘明这厮虽然可恶,但在无聊烦闷的时候,跟他斗一斗嘴,也勉强能打发时间。”

这么一路想着,不知不觉间已来到他卧室门口,抬手叩了几下,不见有人回应,便一推门走了进去。

渔家儿女向来不拘小节,这些一时的少男少女都是从小光屁股玩到大的,互相之间,极是熟稔,自然也不会讲究那些礼教大防,男女忌讳。

见龙丘明仍然蒙着头大睡,蓝玉烟冷冷一笑,找个小板凳坐了下来,决定先耐着性子等一会儿。

这间小屋方方正正,窗子也是方方正正,透过窗子,可望见远处的大江,万道朝阳照射在水面上,端的灿烂至极。一只白色的水鸟翩翩飞向云头,阵阵江风远远的送进房间里,把她蓬勃的心吹得怡然轻颤。

等了半个时辰,龙丘明猛地坐起来,迷茫的看着四周,问了一个甚是白痴的问题,“我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事?”

蓝玉烟有些哭笑不得,突然想起昨晚的恨事,眼睛一转,便料到这厮是在装傻。冷笑道:“这里?这里是乌龟壳。”

“瞎说!”龙丘明揉着太阳穴,“这里是我的房间。”

他的脑袋像是被人用恰到好处的力道砸了一下,此时一阵钝钝的疼痛。揉了一会儿太阳穴,他突然想起昨晚自己一身蛇血的盛况,慌忙拉开被子往身上看,乍一拉开,又立即捂住。扭头向蓝玉烟怒气勃勃的道:“你在这干嘛?”

他只穿了一个短裤,清晨时光,正是阳气勃发之时,**的特征太过明显,想着方才蓝玉烟可能已经看见了,他便无来由的一阵愤恨。

蓝玉烟噗嗤笑了,脸颊上升起一抹红霞,站起身来,背着手走到门口,然后停下,回头说道:“我今天要去书院报到了,书院的招生官褚师琴先生知道你整天幻想着修行,虽觉得你资质平庸,但其心可嘉,于是就特许你每日清早去书院送十条鲈鱼,沾点书院的贵气,说不定你这榆木疙瘩就能开窍了。”

龙丘明一怔,正要说话,蓝玉烟已经吱呀把门推开,走了出去,反手把门关上了。

掀开被子,跳在地上,龙丘明呆呆坐回床沿上,努力回想昨晚发生的事。

他记得昨晚走近了那个神秘的山洞,看见一盏灯火,怎么走都走不近。他不灰心,一直走了下去,一边走一边大汗淋漓,然后,他就晕了过去。没想到醒来之后,却发现正躺在自己的小**,莫非昨晚的一切都只是噩梦一场?

穿好了衣服,推门走出去,看见父亲正与蓝玉烟说说笑笑。晨风中送来只言片语,无非是“去上京城卖鱼肯定比镇上好卖。”;“书院?是读书的地方?哦,原来是修行的,里面住的都是神仙?”。

龙丘明去屋檐下水槽边默默洗漱一番,然后去厨房把父亲给他留的早饭吃了,留下两成倒给了大狗小白,做完了这些,走到蓝玉烟跟前,把手向她一伸,说道:“鞭子呢?”

蓝玉烟大大的眼睛骨碌碌的一转,抿嘴笑道:“怎么问我要鞭子?你的鞭子不应该在你身上吗?”说着,给龙丘泽说了声,叔,我走了。转身向外走去。

龙丘明顾不得问父亲昨晚他是如何到家的,见蓝玉烟已经走出了院门,只得追了过去,两人一前一后,走得飞快,往大江奔去。

“喂!蓝玉烟,老子的鞭子呢?快交出来!”

龙丘明身心疲倦至极,脚下虚浮无力,竟然追不上蓝玉烟。

蓝玉烟猛地止住脚步,倏地转身,俏脸生寒,厉声道:“好你个龙丘明,昨晚你把我捆在柱子上,不管不问的就自己走了,若不是褚师琴先生相救,我这会儿在枯兰寺捆着呢,你倒脸皮厚,反而凶巴巴的向我要鞭子,告诉你!那鞭子已经被我扔在悬崖下了,你这是自作自受,别再对我纠缠!”

龙丘明无言以对,想想也是这个理儿,自己把一个姑娘家丢在荒寺里,确实不应该。想到此处,便一揖到地,正色道:“是我龙丘明不对,诚恳向蓝姑娘道歉。”

蓝玉烟一愣。

她没想到龙丘明竟是这么正正经经给自己致歉,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见他直起腰,一言不发的扒开青草,往江岸上走去,洗得发白的袍子鼓荡在晨风里,忙喊道:“哎!你去哪?”

“去捉鲈鱼,明天一大早好去上京城。”

龙丘明的身影绕过一片荒草萋萋的土坡,突然消隐在一人来高的芦苇丛里,唯见片片苇花在晨风里簌簌乱颤,一声声嘹亮的渔歌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