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月,说难熬还真的不难熬。

入主长春宫之后,有了皇后的位分在,云素裳简直成了这宫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只是在这热闹的背后,宫中悄悄地流传了一些传言,说是皇帝虽然新立了皇后,却从未在长春宫中留宿,让人一时猜不透这帝后的恩情,究竟是深是浅。

但有了凤儿这个风头正盛的修媛带头,宫中的女子还是不得不时常到长春宫中趋奉,带着真心或假意,希求得到皇后的庇护,可以在这宫中多求一份平安。

云素裳对这一切浑不在意。有人来了,她高兴时撑着身子起来说上两三句无关紧要的话,不高兴时也便躺着,宫中便是有些闲言碎语,等闲也传不到她的耳中来。

秦翰飞那边时常有东西赏下来,云素裳更是看也不看,像对待什么厌物一样随手抛掷,也不怕旁人说她骄纵。

这样的日子混了十来天,云素裳已经彻底厌倦。

她不知道自己的一生是不是便要抛掷在这样的虚热闹之中,也不知道秦翰飞的心意……如今坐拥天下的他,心中可还有她的一席之地?

想到此处她总是暗叹自己心痴。

他的心中有没有她,还重要吗?在他的心中,最重要的东西始终是他的天下罢了,除此之外,余者皆是不值一提。

所以,她在这里耗着,还有什么可以希求的吗?

这一日傍晚已是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来,入夜之后雨点越发又急又密,廊下堆叠的花盆被雨水敲打着,声声入心。

云素裳的身边一向是诗筠和鹊儿轮流上夜,但云素裳独居婉云轩惯了,喜好清静,不常许人在身旁久留,故而上夜的地方就挪到了寝殿旁边的小隔间里。

雨声响到了后半夜,云素裳仍是睡意全无。

直到,夜风响处,内殿的门发出了低低的呜咽。

然后,云素裳感觉到内殿的烛火闪了一下。

她缓缓坐起身来,面上是淡如云烟的微笑:“来接我的吗?”

“公主,微臣来迟……”

这个声音,已是极熟悉的了,但此刻听在耳中,竟有种热泪盈眶的冲动。

是故人。幸好,他还在。

“那么,带我走吧。”

平素慵懒惯了的身子,竟也有如斯轻盈的时候。

云素裳飞快地披衣起身,下一刻,人已是盈盈落地,带着毫不掩饰的热切,希冀地看向来人。

不需要去管他是如何进来,不需要去管他要带自己去哪里,她只需要知道,这个人,会带她离开这座沉重到让她发霉让她生锈的宫殿,就可以了。

栾梦平怔怔地看着云素裳的容颜,脸上是深深的哀恸之情:“裳儿,你受苦了。”

云素裳默默无语,除了摇头,除了微笑,她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事情可以做。

如今的她,不过是一道影子罢了。

一道死也不愿意死在宫中的影子。

“带我离开。”

反反复复,她只有这一句话。

心中只有这一个信念,只有这一件事情是重要的。她想不出,除了离开,还有什么事情值得她开口。

栾梦平好像明白了她的意思,又或许没有。

他安静地揽住她的纤腰,避开上夜的宫人,避开巡守的侍卫,像一只黑猫一样在暗夜的宫殿之间飞快地穿行。

那些云素裳素日以为永远也不可能避开的守卫,在他的眼中似乎什么也算不上。

云素裳不禁有些感慨。

如果她不是这般无用,也不会需要栾梦平一次一次艰难地来这宫中寻她吧?

她始终不敢去想,那些将士们在前朝是如何浴血奋战的。想到那些,她便觉得无地自容。

毕竟,那些人献出的是生命,而她,却什么都没有做。

她只是安静地在这宫中等着,等着她仅剩的臣民,再一次冒着牺牲的危险,来救她出这座牢笼。

她是一个没有用的人,一直都是。

她不明白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但她还是存在着。活着,然后像当年母妃叮嘱的那样,活下去。

仅仅是活下去而已,虽然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活下去。

栾梦平带着她沉默地在一幢幢宫殿的暗影中穿行,她并不知道接下来要到哪里去,却也似乎并不十分关心。

恍惚间,她看到了勤政殿的轮廓,里面有着影影绰绰的灯光。

但秦翰飞会不会在那里,她并不知道,也无从知道。

这宫中多的是灯火通明的宫殿,多的是笑语欢声,多的是盛世繁华。

只有她,她躲到哪里,便将黑暗也带到了哪里。曾经那样喜欢沐浴在阳光之中的人,如今也成了一个黑暗之中的独行者。

她,辨不清方向,看不见未来,唯有身旁的这一个人可以依靠。

是啊,只有这一个人。

栾梦平只是专注地奔跑着,似乎对这些宫殿十分熟稔的样子。

云素裳不禁怅然。

是啊,怎么会不熟稔呢?这里,也曾经是他从前时常往来的地方啊!只可惜如今,物是人非……真真是物是人非了。

今夜离开之后,这座宫殿将彻底不会再属于他们,不会再属于那个湮没在历史风尘之中的大业皇朝了。

虽然早已无数次想着逃离,但真正离开的时候,云素裳的心中竟仍是有两分不舍。

虽然,她并不知道自己不舍的究竟是这座宫殿、是那个皇朝,还是那个想忘却总也忘不掉的人……

从今以后,再不必为这宫中的落花伤情,再不必为这宫中的回廊流连,从今后再不必为这宫中的人,落一滴多余的红泪。

从今之后,海阔天空,虽是踽踽独行,却也再不必有不合时宜的牵挂了。

这样的结局,对于两人而言,都是最好的解脱吧?

云素裳幽幽地笑着,笑命运反复,笑世事无常,也笑自己的一颗痴心,竟在心灰意冷之后,还对他存着那么一线残念,还不愿放弃对这里的执着!

世上堪哀,只有痴。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云素裳几乎产生了天色要亮的错觉之后,二人终于离开了宫墙,终于踏出了宫门……在别人的宫殿里囚禁了多年,如今终于是,自由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