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什么?”我甚至还在微笑,“反正不是你自己的血,既然你这么嗜杀勇猛,索性今天我让你看个完全明白,记住,你身体里流的是什么!”

我曾怨恨过章岩的顽固不化,也曾厌怒过笙的冷冰无情,但何其只让我觉到恶心,尤其此刻,我手探入他体内,冰冷的,稠密似浓浆,令我又一次想到笙,虽然我恨他,驳斥他的言行,可我却仍在延续他的一切,无奈沮丧就像这一刻,冷的,稠的,甩手不清,我止不住地恶心。

放何其走时,他已经软弱无力。

“我不会杀你。正如你也杀不了我。”我说,“何其,变身后就不会有死亡,你早该知道。”

他头也不回地走出去,迎面撞到匆匆赶来的管家,惊惶失措地问:“出了什么事?刚才是谁在叫?”

他蓦然看到何其身上的血红,呆住。

“没事,他只是轻伤,自己会去找医生。”我回头去看刘夫人。

她倒在轮椅里,面色比轮椅扶手不见得好多少,黄中透出铁青,翻着眼白,喉口“咯咯”喘气。

我与管家把她扶到床榻上,他不住发抖,轻唤她:“夫人?夫人?”

她终于清醒过来,略缓了气息,不自禁地抓住我,断断续续地说一连串莫名其妙的话。

我细听,她说的是:“五岁时邻家富人院里有一颗芒果树,会结出黄澄的果实,我垂涎了很久,想尽一切办法越过高墙去,可是,那黄皮果真酸。”她边说边皱起眉,似乎在嘴里嚼着涩口的果实,叹,“实在太难吃。”

管家不置信地看看她,又看看我,说:“我去找医生。”

他惶惶离开,留下我在她身边。

她用力地抓住我,继续说:“叶舜成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我等不及去翻开他的柜子,里面有大把现钞与成堆的金条,那么多的现钞,我不知道怎么用,于是用来烤火玩,烧起来“蓬蓬”的响,可是我还是舍不得。”

她的指尖紧紧扣住我手背,刺到肌肤里,渗出血色**,我自己的血,也是稠的,它无法流动,冰冷浓烈地盈胀在伤口旁。

我听到远处医生正匆匆赶来,管家边跑边说:“快,她大概不行了。”

“我知道。”我叹,不知道是对谁说,很无奈,如同她曾经端着辛苦采得的酸果,如同她于某夜烧掉费心机赚来的纸钱,我从未有如此感受过,生命神秘至不可说,痛苦至不可感,悲哀至不可觉。

“夫人。”门外的人急急赶入,医生放下工具为她检查,管家不住擦着眼睛。“唉!”他喃喃自叹,“如果她有个三长两短,我又该怎么办?”

我低头看了自己手背,原先的伤痕已经消失无影,那些稠且浓的血,我自己的血,我无法看见。

然而她还是活了下来,两天后,医生得意地宣布她已渡过危险期,所有人大声欢呼,我立在门旁,看了许多,转身,发觉镜中的自己嘴唇上翘,原来,我也在高兴。

“我以为我要死了。”她略好了些,拉着我在房里闲聊。病人的房间里有厚厚丝绒窗帘,帐幔沉沉,分不明黑夜白天,我陪着她,在幽暗阴影里说话。

“我似乎看到了一只巨大的黑洞。”她告诉我,“黑幽幽的一张口,我知道里面路很长,没有一丝亮光,我很害怕,却又回不了身。”

“可是你还是回来了。”我把杯子放在她手上,滚烫的一杯水,自我冰冷的掌上转到她掌心,她恍若不觉。

“可我还是要走的。”她只是叹,“那条路,无论如何总要走一遭。”

看得出她吓坏了,因此乖乖地吃药,不再喝骂下人嘲讽管家,她朦胧的眼球里裹着膜,像层薄纱,看不甚清。

同样的,我也看不清,虽然耳敏目锐,我可以隔着墙壁听到人们脚步急促,无须走那一段黑暗孤独的洞穴,但我算不到,刘夫人未死,何其却先死了。

那一日,我照例起身陪她吃晚餐,坐在长长的餐桌前,与刘夫人两头相望,这几天她身子又好了些,喜欢吃煎得嫩嫩的鸡蛋,还逼人请厨子做中国菜。

“你知道你到底是什么?”吃了一半时,她放下刀叉问我。

我的面前只有一杯清水,偶尔,我抿一口。

“你男人出事了。”她叹,“他死了,知道吗?上了泰晤士报头条。”

我不识那些弯弯曲曲彼邦的字,连鸟语也似懂非懂。于是她把消息说给我听。

“昨天晚上,一名游客在塞纳河旁遭黑衣男子袭击,同行的游客听到呼救声赶去,围堵者以桃木手杖直刺入黑衣男子身上,男子立刻倒地死了,警察把尸体隔离在街头,可天才一亮,尸体就消失,地上只余一堆灰。”

她认真地看着我:“对此,当地人并不很惊骇奇怪,朱姬,原来你们早有名字,在法国,他们称之为吸血鬼。”

吸血鬼?我默默念诵,原来,我到底不过是一只鬼。

“你要小心,报纸上说,传说中的吸血鬼是成双作对出动的,因此他们布下人手围狩你,外面很不太平。”

难得她关心,我不说话,自己一遍遍低头看着手里的玻璃杯,透明干净的水,记得第一次见何其,他的眼神如水,可现在,他成了一堆灰。

死亡,原先只困扰刘夫人,可现在,我也仿佛看到那只黑洞,深不见底。

“今晚你还是不要出去了吧。”她轻轻说,“放心,我还有药、仆人、钱,有我在,你就不用担心。”

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关心照顾,念及我们的各自立场,我挑了挑眉,嘲讽地笑。

“只是我毕竟活不了许久,朱姬,也许我们该想个好办法,免得我走后,你孤身一人没有着落。”

我突然笑不出来,低头把她的话细细想了一遍,郁郁薄发,沉闷至痛不可挡。终于,还是勉强笑,说:“你错了,也许我从来就是孤身一人,有没有你,都一样。”

她喉口噎住,下面的话堵截在半空,仿佛被人临空抽了一鞭子,想要呼痛,却找不到对象。

我若无其事地继续喝水,隐约地,竟有种期待,想不到在这遥远的彼邦,居然可以得知自己的来历,吸血鬼,简单明了,老天可怜,总算是有了归位,我吸血,我是一只鬼。

她仍旧为我用药麻醉了一个仆人。其实她不知道,一个人睡着时血液流动缓慢,缺乏生命活跃的诱美。我充了饥,披上外衣,推门走出户外。

此地的夜也是沉寂,沿河而上,路旁每隔一段距离就设有一个小酒馆,人们聚在里面饮酒作乐,我注意男子身边大多佩有手杖,桃木的,两头镶着银柄银顶,顶尖是一种钝的利。

月光探出头来,银光一寒,我突然心悸。

逃也似地往回奔。

刘夫人已经睡去,我似只巨大的鼠,在黑暗的房中穿延而过,壁上悬着油画彩幔,水晶缨络灯,镀金小装饰,风吹得玻璃窗格晃一晃,房间里无数个小亮点晶莹一现。

静寂中,我突然停下来,转头,盯着墙角看。

那里垂着厚厚苔绿丝绒窗帘,一堆深碧浓绿中,有东西也在发光。这不是水晶帘结、镀金丝络,不是明晃晃的窗框、玻璃反射的余耀,那是一张男人的脸,苍白如玉,我怔怔看他,甚至以为是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你好。”他微笑,“你就是朱姬?”

黑暗凝固,全世界只余下他的脸,高贵更甚笙,清秀犹过何其,吸血鬼,这里的人如是说,他们明白又清醒,我早料到,彼方早有先例,我会再见到自己的同族。

“我是泽。”他继续说,“笙已把你的事告诉我,我在到处找你,很遗憾,你的朋友死了。”

我点头,完全是一种本能反应。

“我只是很奇怪,你怎么给自己找了这么个安身的地方?谁这么大胆子肯包容你?朱姬,你的经历让我好奇。”

说话间他从重重丝绒帘里走出来,棕红色头发,深绿眼睛,看得出他不是来自中国,可那有什么重要?他是我的同族。

“当初我让笙变身,是因为黑头发黑眼睛的同伴实在太少,还有他独特的生活背景,来自东方的古老家族,我需要渗入另一片开阔土地。”

我呆呆地坐着,听他慢慢的说,像场梦境,幕幕完全没有联系。

“当初我甚至准备与他一同去中国,可在行李托运场,人们犯了错,我们被迫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