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可是享受到了养虎的乐趣?”我嘲笑她,“滋味怎么样?可曾令你愉悦快乐?”

“快乐是什么东西?”她犹自硬气,“我这一生都是往返重复着从痛到乐的过程,早已习惯这一套公式。”很快,她又专注到我的身上,指着我:“你脸上那东西是自己生出来的?”

听她这么说,我又一次上前,一把揪住她胸口。

“啧啧啧……好大的火气。”她摇头,“看你这样我倒也有些不好意思,你知道你像什么?一个动情的男人!才有了点反应便被人打扰到好事。”

我被她气到笑,难得她才逃出一命,还有空想到这样奇怪的比喻。

“难道不是?难道你们现在还会需要生育和?”她追住不放,“是不是在遇到某些实在美丽到心动的人后,你们会先奸后杀?”

我不说话,这个刘夫人根本是天马行空的思路,亏得她不羞不怯,敢于直视一切问题。我只是自己走回去,来到床前,捧拥起那个男孩子,完成刚才未完的事。

他的血液果然甜美芬芳,已经很久,我没有尝过这样的美味。我必须不住地提醒自己,才能克制住不一口气吸光。

这个过程中,刘夫人只是静静地看着,另一间房中并没有开灯,可她的双眼在黑暗里熠熠生光。

完成后,我直起身,将他稳稳地端回被中,大量失血后他脸色苍白,似一只白粉娃娃,唯有五官秀美如初。

旁边,刘夫人重重松了口气。

我抽出怀里的一条手帕,拭了拭嘴,看她,脸上发青,只怕是半惊半惧。

“你走吧。”她勉强开口说,“剩下的事情我来打点。”声音有些发颤,原来她还是有些害怕的。

我在小餐厅处找到何其,他正与人打桥牌,众人纷纷给我让路,打招呼,“何夫人,这么晚还不睡?”

我在何其身边坐下,灯光下他看起来确是个风度翩翩的美少年,或者是现在我心情还不错,对面坐着陈品源先生,我甚至向他微微一笑。

船长也坐在此局中,他皱着眉头,眼睛只盯住手里的一把牌。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就有人来请他离开。“刘夫人说是房间太闷,想要打通隔壁的那间舱房。她已经等不及,差人在墙上拆了个洞。”

“哼。”船长被打扰了雅兴,很是不悦,又不好发作,只得起身匆匆去了。

有人在身后帮衬的感觉真是不错,我淡淡地,扶了何其的手回房。

“我恨那个老女人。”在半路上,他愤愤地抱怨,“你要答应我,朱姬,待到了岸上时,你不得阻止我杀她。”

“她已经是个半死的人了。”我皱眉。

“可她知道我们的底细,你不害怕她会在岸上出卖我们?”

我突然不悦,瞪他。

不知何时起,刘夫人开始睡得很晚,她喜欢与我聊天,有一搭没一搭,才说了一句肯定的话,立刻又翻脸把它否定掉。

比如,上一刻她犹叹口气说:“年轻真好,一切都是光润灿烂。”然而一转眼,突然从鼻子里哼出来,“人人都说年轻好,只是因为没有经验,容易欺骗!”

我想她如此喜爱发泄,骂尽一切生活人情,定是自己能从中解脱出一条生路,拍拍手,把所有的郁闷抛给旁听的人。于是我只是沉默,这百年来我不怕听得再多,看得再多。而同她在一起的日子,所有的谈话已抵得上先前的百年。

有时候我甚至感觉与她更亲近,比何其更像是我的同族,以异类对异类,身体上的与精神上的,我们站在同样的位置。

如此,很快,船靠了岸。

那一日我仍在与她聊天,坐在她的轮椅旁,她有刹那的感伤,说:“也许爱只是蝇头小利,许之以滴水恩情,骗得人涌泉相报。”

我同时听到管家在隔壁来回走动,远处有人欢喜地叫:“快靠岸了。”大多数人都在甲板上眺望风景。

我突然无法自制,伸手握了握她,瘦骨粼粼薄且小,冰凉无力的一只掌。

“不要离开我。”她说,“你登陆后还需要一个地方,我也需要一个伴,况且你如此年轻,有足够的时间看我痛苦地死去。”

我不响,何其从走廊那一头过来,“船到岸了。”

我们拖拖拉拉一大伙下了船,医生管家男仆夫人与朋友夫妻。时已过黄昏,一条波光粼粼的河,岸上的人群身材高大,一色深眉陷目,身上有奇香,说话像鸟语。

刘夫人的私人医生姓沙,全队人只得他会说本地话,那晚的少年也在队伍中,他还是没有恢复,脸色苍白,异常秀丽,何其看他时眼光灼灼。

我紧紧跟在刘夫人的轮椅旁,她却悠然自得,向我微微一笑。

“我的房子离塞纳河不远,傍晚的时候可以看到船与水手,卖花女郎。”兴致很好的样子,她披着长丝串珠的大围巾,笑起来居然有妩媚的味道。

“我们跟她回去吧。”何其也笑,向我眨眨眼,“反正我们没有落脚的地方。”

那男孩子亦是无处可去,睁了双无辜的眼,眼上双睫似墨蝶,颤微微,停在花瓣上。

“我明天叫人领你去见工。”刘夫人对他说,“你可以先住到我的房子里。”

她的确有些钱,房子很大,高墙厚砖,住得进许多人。

晚饭后她从雕花毛榉木柜抽屉里搜出照片,摊在厚厚的地毯上,一张张指给我看。

“喏,这是年轻时的我。”她指着一张双人照,果然美艳无匹,笑着,晶莹的牙,斜倚在平凡男子身上。

“这是夏济生?”

“不,我丈夫叶舜成。”

她没有兴趣,随手把照片翻过去。

“夏济生在这里。”从另一套精致丝绒本子中找出来,我看一眼,不错,可还是平常。

“你累了。”我说,“可以去睡下。”

“莫非你们要准备出去?”她双目炯炯,“我可要恭喜你终于可以去完整地拥有一个人?”

何其突然显出身来,厚厚的丝绒窗帘下面孔白到发亮,他的指上显出利爪似的尖,一步步逼向她,冷笑:“为何不先恭喜我终于能等到这天,老太婆,你实在叫人厌之又厌。”

他慢慢走向她,我不响,只是看着刘夫人,她却看着他,居然脸色不变。

“才下船时我就知道你的心思。”她说,“生命根本是浪费,本来不应该开始,结束了也不用惋惜,只是,我还是要死在一个男人手上。”她忽然转过身对我一笑,“可对?他是否还算得上是一个男人?”

“也许。”我淡淡道,“而且是一个你所不屑的男人。”

她大笑,仰起头,灯光下便有几分年轻时的影子,何其怒到面色狰狞,猛然窜过来,一把捏住她的喉咙。

笑声截然而止,她痛苦地缩起四肢,鼻中喷出“呃呃”声。

“怎么样?”何其又开心地笑起来,从我这里看过去,他侧面腻白如坚玉,轮廓雕琢般俊美,对应着手中蜡黄团皱的老人面孔,什么是妖?什么是魔?我突然觉得恶心。

真奇怪,已经这些年,我本不该再有除了饥饿外任何身体上的感觉,喜悦、悲伤、与呕吐,那日后笙把这一切感受夺走,使我如过节时丰宴席上的一只全鸡或全羊,用一根筷子翻过去,可看到下面腹内空空,留剩的只是妍丽外貌。

而此刻,我竟是真正的恶心,今夜灯光下的绝美少年是我一手创就,他本来不该如此,初见时,他是一根碧青的竹,挺秀玉立,说:“别怕,我们一起走。”

然后开始渐渐变化,在破庙里,他五官颦紧,面上浓苔暗影,权衡利弊后,说:“我要加入你们一族。”

一路延到了今夜,异域城市宽畅房间,先前的翠绿终于化作一道惨碧,他贪婪暴躁低低咒骂的模样叫我恶心。

我冷冷看他,他得意蔑视面前垂垂欲死的生命,可笑!若不是靠了长生,他如何会是刘夫人的对手?他要杀她,不过是为了报复先前被锐语攻击得无还手之力的处境。可他凭什么如此得意?他全部的思想所及比不上刘夫人一只手指头,他之所以能这样肆意污辱她,只是因为他有无坚不摧的身体。

一念至此,我悚然惊醒,原来这份恶心,并不仅仅是为了他,也是相对于我自己。

“老太婆。”再看他,犹在那里低声骂,“我要让你一点点死掉,像一块臭肉般慢慢腐烂,会有苍蝇、老鼠、食尸虫,你只配和这种东西呆在一起。”

——山洞里常常有残败的动物尸骨,密麻麻钉满噬肉的虫,有些个没有棺材蔽体的日子里,我也在里面,看它们忙忙碌碌,于夜里啃出细碎声音。

究竟谁更配与这些东西在一起?我忽然跳起来,指上生出尖利的爪,扑过去,一记按入何其后心。

他毫无预备,尖声狂叫,松手飞窜上墙壁。

然而我紧紧附在他背上,像一只猎食的鸟,如一条吞噬的蛆,掌心满是稠粘的血,黑红暗赤,人类的体液根本无法浓稠至此,我戳住他的伤口,令血狂奔不休,何其初次经历,惊骇莫名,惨叫一声接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