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的鲜血流过我喉口,汩汩之间,我有些犹豫,是否要留下他?在看清了他对我所谓的感情与我对他真实的渴望后,这一步,是否已走得偏离原意?

创口不大,滚滚热涌的两注生死泉,我缓缓吮咽,其间心念数转,也许,我可以取尽他的鲜血,做出无情的惩罚,以报复他的变心与张丽丽的对敌。

然而在此之后,无数个漫漫长夜,我又要去做什么?

笙说得不错,对于人类,我无法求得真爱,若要得到他们,除了手段便还是手段。刚烈的用强,虚荣的诱利,只要我努力,他们总能屈服,可是,到底是与感情无关。

我累了,一朝朝的等待,几百年的冷眼,我不再相信世上有无私的感情,人类谈及爱,是郎才女貌、以心换心,他们自私而虚伪,未曾付出前先要求获取。

“如果爱我,就把你的一切交在我手上。”

“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

“请相信我的爱,给我……”这些都是他们常说的话,多么直接,不讲道理,所谓的如意姻缘也必先要如了意,人类的本性不过是以物易物的施受关系。

经过了这么多年,我一早已清楚自己无物可换,我永远不能陪他们看日出日落,拥抱缠绵,生儿育女。有谁会真正爱上一具无法亲呢的美艳冷尸?倒不如以长生做筹码,找一个伙伴,至少能共渡过这长夜的孤清。

一瞬间的洞明,我手下留情,何其自人类转为我的同类。

他变身的时候很美,似有一道天上的霞光披洒在身上,肌肤光泽紧实,红唇明眸乌发,水浸般滋润生华,他本来就是个漂亮的男孩子,有着男女共有的一种美貌。

我有些发呆,在这一刻,他几乎像个陌生人,又令我燃起情愫翩迁,可是我并没有多少时间看他变化,迅速用一根绳子把他绑在了神龛旁,然后动身去为他寻找血液。

我从街上胡乱抓了个年轻人,赶回庙时,何其已经将近枯竭,他满身血丝密布的模样吓得我手里早已惊骇到疲惫的猎物又一次嘶哑狂叫。我立刻将那人迎到他唇上,他恶狠狠地咬了过去,急不可待得几乎一口咬断了那人的脖子,鲜血溅了一身,我松下口气。

是夜,我把他带到郊外的藏身之地,在一个棺材里,我们相拥而卧。他如一个新生的婴儿,四肢紧紧缠绕住母亲,仿佛一松手我便会隐身而去。这样的依恋令我顿生怜惜,这一晚,我的身边包裹着何其,孤独在远处觊觎,无法近得身来。

之后的日子里,我要做的事情很多,长夜一下子变得短暂而忙碌。何其是个好学生,而且,他喜欢自己的新模样。多么可笑,我所鄙视厌恶的,却使他甘之如饴,只经历了极短的一段不适应期,他迅速地在猎食中游刃有余。

他尤其喜爱雪肤浓鬓的娇艳女子,常在街边默默凝视她们,每一次诱到猎物,总会抚摸亲呢良久,才去低头索取。

很快,他开始向我发脾气。

那一夜,我正坐在房顶望月,这是我长久以来的一个小小习惯,尤其在与何其共处后,这个习惯开始变得有些珍贵,他突然跃身过来,将一条污迹斑斑的衣裳丢到我面前。

我看了一眼,那是条玫红色的女人裙子,上面湿漉漉的一片仿佛是鲜血。“怎么?”我淡淡道,“你去找张丽丽了?”虽然只见过一面,但我已认出那是张丽丽穿的裙子。

“不是。”他恶声恶气,“开始我也以为是,但追上去才发现认错了人。”

“你这是在怪我么?”我好笑,转过头去眯起眼看他恼怒的表情,“别忘记了,当初我令你加入,是以长生为条件,而不是爱情,如果你是在责怪我拆散了你们两个,这个理由是不是太过于牵强无理?”

他顿时怔住,不过是凭着一时的火气,他本来就没有什么道理。

“来,坐过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拍了拍身边,软下口气。在某一程度上,何其算是个好男人,不过同大多数的好男人一样,有时候更像是个需要哄哄的孩子。

“她很漂亮,比张丽丽漂亮得多。”他坐在我身边喃喃地,像是在自言自语。

“那不是很好?你向来喜欢美丽的女孩子。”

“可是我并不想要她死,这样的美貌,而且,她也很喜欢我。”

“哦。”我微微笑了。在经过了最初的新鲜感与兴奋后,可怜的孩子遇到了当年如我一样的情况,他在依恋他的猎物。回首往事,当初我比他更为狂热执着。

“你想怎么对她呢?”我声音淡淡如同一条江水,流畅而无情,“你可以亲吻她,抚摸她每一寸肌肤,但你毕竟不是人类,无法做人类对她做的事情。”

“不错。”他立刻愤愤起来,“为什么我不能这样做,我不想喝她的血,所有的血是一样的,我只想留住她,多亲近她一些,但是只一贴近她,我的牙……”他突然狠狠以拳击打自己的面颊。

“可怜的孩子。”我伸手制止他,说,“我以为你已经学得很快,可是,你到底还是有问题的。”

等他安静下来,我伸手过去抚摸他的头发,他还是没有彻底转变过来,如同我一样,我们都有问题。

如果是笙在,他会怎么做?我默默想像,笙一定会把张丽丽拖到何其的面前,让他亲手杀了她,以作出与人世的决裂,但我不会,我自己也过不了这一关。

“为什么我会这样?”他仍是不明白,“为什么我会觉得心里空荡荡,什么东西也填补不进去?”

“那是寂寞。”我说,“何其,我早知道,所以,我才找来了你。”

“为什么我们会寂寞。”他继续追问,是个性急的孩子。

“我不知道。”我被他问得烦恼,“你已经拥有了不死和魔力,不要奢望太多,要知道真正的人类永远不可能长生,得到任何东西都必须付出相应代价。”

他被我骂得呆住,眼里仍旧不服,但没办法反驳我,半天,还是忍不住,问:“现在你有了我,还感到寂寞么?”

啊,这可真是一个好问题,轮到我自己一口气噎住,我还寂寞么?在同何其相处的日子里,我很忙碌,他并不是个爱人或好伙伴,对于我,他只是个孩子,什么都要教会他,任何事都要向他说明,那一刻,我并不感到寂寞,可是当我一个人独处时,我的心里还会空荡荡。原来所有的问题并不因为有了何其而遁去不见。

“还好。”我不想告诉他真相,既然他现在站在我面前,总会有存在的价值,“有了你以后,我不再寂寞。”

“真的?”他半信半疑,“可是我们能做的事这么少,除了搏食和躲避,所有的事情屈指可数,不象以前……”

他突然顿住。

我当然明白他在说什么,人类能做的事真是太多:一日三餐,生计奔波,男女之情,家庭之义,就算闲到无聊,他们还会耍弄计谋或是干脆放纵轻浮。原来他们短短的一生,所有的繁琐纠葛竟是多过我们这些拥有长生的异物。

“你可以去看书。”我干涩着嗓子,勉强挣扎,“你不是很喜欢看书么?还有那个什么将军,如果你真是那么恨他,现在完全可以随心所欲,杀了他呈现给你的信念。”

“看书?信念?”他茫然,“可是现在我什么也不想做,既然永远不会死,什么事都是不着急的。朱姬,自你让我变身那日起,我便不再与任何事情有关系,所有的事情也一下子将我置之度外,现在我无论做什么,都没有意义。”

他的话语听起来非常迷惑,我忍不住又去看他。月光下的他显得苍白而无助,在万众污浊中呈现出异常的干净,这种干净是如此彻底、无牵无挂,恍若隔岸看花,终非红尘人间。我收回目光,叹气,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我们原本就是一个模样。

手指摸到那件血衣,我将它提了起来:“何其,你真的那么想张丽丽?”突然地有些担心,将来他学会了变身之术后,会不会离开我去寻找新的伙伴。

“我不是想她。”他歪了头,仔细地想,“她并不是最美,而且现在她同所有别的女人已没有区别。可是,我一看到与她相似的女子便忍不住要跟上去,好像在她的身上有什么东西不断吸引着我,会让我感到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