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每看着文禾眉心微蹙地在书案后面写写画画,身旁的典籍卷宗越堆越多,都会想起另外一个曾有同样神情的人。也许是因了战事的频仍终于开始日日传入我耳中,令我真切体会到了迫近的压力,也更能体会他们眉梢眼角踌躇不去的情绪。话说按照西方历法推断,皇帝的太阳星座大概是靠近摩羯的水瓶座,而文禾则应该是狮子座。总的来说,他们的个性还满符合自己星座的。我望着文禾对着古籍瞪眼摇头的样子,想象他是一只毛发蓬乱张扬的大狮子,不由笑出了声,换来了他一对白眼警告。

二月二十九日晚,南京太仆寺少卿虞德隆出现在了文宅。与他同至的有一套衣冠和一枚玺印。虞德隆面无表情地站在烛火辉映的厅里公读了圣旨,圣旨的内容是任命文禾为兵部左侍郎,限三日内动身往京师赴任。

叩谢圣恩,接旨。虞德隆告诉文禾说几日前建虏四万号称十万自沈阳西趋河套地方,而湖广陕西一带正四面集结兵力打击流寇,南北皆战事,京师亟需人才,所以皇帝希望他以最快速度回京。那郑三俊也捎了口讯让他明日往南京兵部尽快交接文禾待他走后,让李韶把官服玺印拿到厢房去。

“若要极快,其实,也许可以用非一般方法。”我读出他平静下的焦急,道。

“我们是没问题,可是别人会怎么看?一日千里穿过战区,这可信吗?”他摇摇头,“我们还是走运河吧。兵部会安排的。”

第二日,文禾在南京兵部待了一整天,而文宅里的我们则忙而不乱地收拾行装。我们的标准是:长物一律不带。非船上必用之物一律不带,一切从简。

第三日清早。我们启程。随行的除了红珊、彤戟、李韶和冷广以外,就是官船上佩着管铳地兵士数人了。南京兵部尚书郑三俊亲自来送行,临别对文禾叮嘱再三,旅途警觉切勿张扬云云。文禾认真允诺答谢。

这一次的路程与来南京时又不同了。.,16.n更新最快.我来那时正是夏末,七月流火。一路看着两岸葱翠,心中虽怀有忐忑却仍羡恋草木繁花,日日念着接近相逢的美好。但此时此刻,两岸树木尚未萌绿,隐隐透着萧条。耕地荒草干枯,战场地痕迹斑驳,河岸堤坝常露破败,流民处处,甚至还有饿殍。战事总是最伤百姓:活不下去的百姓揭竿而起。与官府为敌;官府为稳固江山,延长朝寿拼命打压;建虏趁火打劫,抢掠屠戮汉人。还想收收渔人之利。

彤戟与官船地领兵做了许多准备,日夜警觉。然而即便是这样。我们依然遇到了麻烦。

启程七日后。在台庄附近,我们碰上了明军与农民军的对抗。探兵回报。其时一支明军正徙往河南,与凤阳过去的明军会合,路上遇到了农民军阻截,打得十分激烈。日头渐渐西沉了,河水从上游带来了残破尸首和混沌泥沙,血色的夕阳映照着它们,宛若色彩浓烈逼人的油画。我们地船停在远远的岸边,久久不敢前进。领兵问可不可以转陆路,彤戟认为陆路还不如水路,两方目前打陆战打得一片混乱,上岸去无疑自寻死路。这真是进退两难境地。

夜幕落下之后,彤戟与领兵商量,决定仍是前行。文禾则待探兵再次回报说双方已经伤亡俱重,不再继续,各自回营养息之后,才允许下令船前行。

这条官船在飘散着火药余味的夜色中默然向西北向前进。灭了灯火,转帆轻桨,不事水声。两岸有死一般的寂静,过三月朔刚不久,月光黯淡惨白,只撩着河上波动的水光。

在众人稍稍放下吊着的一颗心,以为就要通过这河段之时,忽然岸边燃起一片火光,距船不过数丈。借着火光能看出一排铠甲反着彤彤跃动的金红色,面对着我们。

文禾转身将我推入舱中,对彤戟和领兵道:“将船加速,火铳准备,那个方向应该不是明军。”

“架火铳!”领兵低声吼道。船侧响起火铳架举的金属碰撞声音。看来这次他们使用的是大火铳。

这是官船。所以仿佛岸上地农民军觉得并不需要宣告什么,便听从一声号令响起,乱箭齐发。这箭弩攻击之中,还掺杂着部分火箭和火铳弹药,一时间振聋发聩,统统打在船体上。我与红珊在船舱里根本站不住,扶着门框,从半掩门外看见甲板上彤戟正极力维持身体平衡,举着双眼铳回击。这河面并不宽,将能走客船,所以无处可躲,唯有迎击。

“报告大人,弹药快用完了!”一个兵士喊道。

“打那贼首!”彤戟吼道,“他们也没有火药了!拿连弩继续!”

“是!”兵士蹬蹬跑回去。

在彤戟回过头去再度端起火铳的时候,突然一道火光耀花了我的眼,只听一声沉重跌扑猛地落在甲板上,彤戟嚷道:“我没事!……文大人!”

领兵地厉色声音:“去再拿连弩!把文大人抬舱中去,他中弹了!”

他中弹了!我几乎是立刻反应地推开门冲到甲板上,一片混乱中只模糊见彤戟站在那儿,满脸是血,一手握着火铳,一手推捂着身边文禾的胸口大喊:“来人!”

文禾正面容扭曲地半扶着彤戟地胳膊,襟前一片晕染暗色,却是看也不看地往身后一伸手:“弩!”

我抓过甲板上地连弩塞进他手里,碰到了他手背上黏滑的**。他直起身便抬臂端射,并发三箭。

“中了!”领兵叫道,“贼首中箭!”

“箭!”文禾又是头也不回地伸过手,牙缝里吼道。

我回身寻箭,却看见箭囊在甲板边缘即将滑落入水,赶紧跑一步,抓住了箭囊。然就在这一瞬间,随着船体地振荡倾斜,我一个滑步向外跌去,直掉入河里。在没入水面的时刻,我看见甲板上正急火火回过头来的文禾的神情,他发现身后的甲板上并无一人,似乎十分困惑。

红珊在尖声喊叫:“姑娘----”

彤戟在嚷:“灭火!加箭!”

然后,我什么都听不到了。只有水声。三月的河水真冷啊,我一进来就浑身皮肤皱起成片的鸡皮疙瘩,连狗刨都使不出了。我抬着头,仍看得见水面摇曳的火光,那水炎交融,正像幻觉。

下一秒,一个黑影突然冲散了那美丽幻象,直朝我落下来。我看见文禾苍白的脸在火光中隐现。他发现了我,长臂一伸拉住我的胳膊,又转到我身后,将我往水面托。可是文禾,我们水面太远了,而我又太重。我望见他眼里孤注一掷的神情,和嘴唇一张一翕发出的无声语言:珞儿,上去……

可是我身体僵了,我没有力气。挣扎几度之后,仍然还离水面有一段距离。甚至,我觉得离水面反而越来越远。我已经看不见船上的火光了,周围一片深暗。文禾的动作变得越来越迟缓,他突然松开一只手,伸进自己怀里,然后我看见一束光----是那透光魔镜!镜的中央正散发着淡蓝的荧光。文禾将抓着我的另一只手也松开,用力掰开镜沿的一个铜绊子,然后无力地指了指镜,将它塞进我手中。

我已经接近窒息,毫不犹豫地抓过镜,学着他以前的动作转动镜沿的两圈螺纹。不,不用很远,不用很久,只要离开此时此地,只要让我们离开此时此地!我把两圈螺纹各挪了一小格,那镜中间的荧光突然变成了明亮的金光,向上发散绕转,包裹住我们。我低头看到文禾已经缓缓阖上双眸,往水下沉去,心里一惊:文禾!你不可以就这么抛下我!

我用最后一丝力气抓紧镜沿,双腿一蹬,冲向他怀中,将镜抵在我们身体之间。在水声混了嘈杂干扰之音环袭而来的霎那,我冻僵的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腰。胸肺疼痛难忍,而水已经进入了我的鼻腔、口腔、气管……它那么冷,冷得完全没有温度,文禾,就跟你的身体一样。……文禾,我们,还回得了家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