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南京省部再次强调正月里皇帝曾颁布的旨意:遵祖训以公诏天下,凡郡王子孙有文武才能堪用任者,宗人府以其名具闻;朝廷考验换授官秩,其陛转如常法。

圣意如此,表示了爱惜人才的决心。可是鉴于皇帝用人的往复和疑虑,那些过得并不艰难的“人才”们宁可自保也不当出头鸟。大臣们转阁换届如同走马灯,内有佞臣流寇外有建虏强敌,稍不留神连头颅带乌纱全落下,弄不好再跟袁大将军一般惨死,即使想有作为,也总是进退两难。

文禾自从入了南京兵部,又忙碌得常常很晚才回来。如今湖广陕西联手击敌,南京兵马也如箭在弦上,官员们日日紧密关注局势。

在这种凝重紧张的气氛里,时间就滑到了这一年的开春。南京的空气中有了新鲜的气味,是初生的正努力冲出土壤嫩草以及枝头酝酿的花苞所散发。文禾抽不出空闲,我在宅里数日,独自整理典籍。红珊不知从哪儿找了两只风筝,把我从书房拖出来,备了马车,要去东边城外放风筝。这小妮子真是一天比一天有主张了。我让她叫了彤戟,便出门上车一起往东去。

朝阳门外放风筝的人还真不少。垂髫小儿总角丫头都嘻嘻哈哈奔在湿润微寒的平原上,轻松击破了远方隐现的层层堆叠的彤云压抑。天空中鹞鹰、蝴蝶、燕子乃至大虫各自为战,悠然自得又互不相让,实在热闹。

红珊把手里的线轴塞进彤戟手里,插腰在一旁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笑道:“彤戟大哥,原来你长这么大竟未曾放过风筝!”

彤戟学着别人的样子把风筝线一拽一拽地说:“自小有师傅管,长大了有别人管,我哪里玩过这些劳什子。”

可是很显然他也玩得津津有味,为了风筝的升高降低惊呼,脸上露出自从长洲回来之后少有的笑意。我看看红珊,她对我挤挤眼,悄声说:“姑娘,咱们身边都是一群不会笑的男人。今日总算弄笑了一个。”

我闻言,生起丝丝感动。也许,红珊才是最镇定最想得开的人。她告诉过我她的骑术是文禾教的,文禾小时候曾经养过一匹枣红小马,但在他弱冠的那一年突然得病死了。他在棚厩里抱着马待了一夜,从此再不养马。文禾的卧室里有一柄剑,但是他从未亮出过;他的书房有一张弓,我只见他用过那一次。文禾之前二十七年的生活都是我所不了解的,他所说过的那些过往,对我来说,跟故纸堆里的字迹并无分别。在这一点上,我甚至不如红珊。红珊总是带有淡然和坚忍的神情,不争吵,不解释,高兴时开怀,悲伤时藏匿。有时我会想,倘若我会和文禾分开,抛开身份和芥蒂不谈,红珊无疑会是最适合他的人。只是,那个家伙也许会继续无视这一点,并且为我竟然有这种想法而生气。

我们玩了大概有两个时辰,方才恋恋不舍上马车返回文宅去。我和彤戟的心情明显都变好了,彤戟坐在前跟马夫一起讨论风筝的做法,我掀开侧车帘往外一路看南京初春的景致。过了皇城六部邸不远,我突然发现一间“泰德书行”门口的石阶上坐着一个穿官服的男子,不是文禾又是谁!他面前一个小男孩正同他说着什么,嘀嘀咕咕的。我唤了彤戟把车停住,便下去朝那书行走去。

文禾的圆脚幞头搁在一旁,露着束发网巾,脸上神色平和专注。不过他一向也爱干净,今日这么穿着官服就坐在石阶上,还跟一个小孩说话说得这么来劲,真是够奇怪了。我走到了很近地方他还没发现,但见那孩子不过四五岁,一边掂着手里的羊骨拐,一边极认真地用稚气未脱的声音说:“方叔父研究物理虽不脱西人外论,但总归是靠自己,他不信那什么教的。何况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谄也。文叔父你认得那么多传教士,不也没信?”

“那你说到底是可信还是不可信呢?”文禾温和地问。

“海士先生说过,信是要有理的。如今我还不了解他们的事,我不信。盲而从之是非智者。”他扬扬下巴回答。

我看见那孩子扬起的脸上,明澈而灵动的眼睛,不由道:“说得好!”

文禾终于注意到我了,倒也不起身,仍旧坐在那儿道:“珞儿,怎么会到这里来了?”

“方才与红珊彤戟去朝阳门外放风筝。”我走到他身旁,“这石头凉得很,别坐久了。”

“还好,只坐了一会儿。我忙得累了,心里烦闷出来偷闲一刻,正好遇到故人。”他指指书行里头,“他去买书,我跟他儿子聊上一聊。”

“哪位故人?”我看看正盯着我的小男孩,“这孩子生得虎气,不似凡人,叫什么名字?”

文禾对那孩子一颔首:“这位是我未婚妻宋璎珞,以后你要叫姨娘的。告诉她你叫什么。”

男孩忽闪一下眼睛,很恭敬地对我行礼,说:“宋姨娘在上,晚辈松江夏完淳,表字存古,拜见有礼!”

如果我戴眼镜,现在一定掉地上了。我望着文禾:“……他是夏完淳。”

文禾好笑地看着我:“他不是自己已经告诉你了?做什么那么惊讶。”

我不仅惊讶我还头晕目眩。这个在我仰慕之列的于抗清斗争中英年早逝的少年,被清人刻意于《明史》中模糊了的少年,在后世的爱国连环画和明末英雄榜上供人怀勉祭奠的少年,现在正以神童的身份睁着带有尊敬和困惑的大眼,望着我。

不久一男子从书行出来,手里拿着一摞书。他见了我微微一怔,又看看文禾,问:“沧符贤弟,这是……”

文禾站起身,把幞头又戴在头上,对他道:“小弟未婚妻宋璎珞。珞儿,”他又转向我,“这位是江南名士夏允彝,夏完淳的父亲。”

两个恍然大悟的人互相行礼。夏允彝笑道:“听闻密之他们描述过一回,早想见见未来弟妹,今次从松江过来探亲,本想抽空去登门拜访你二位,不料择日不如撞日,现下竟都见到了!”

文禾道:“彝仲兄客气了。难得来南都,不如今晚至舍下一聚可好?”

这夏允彝也爽快,点头说:“也好。我明日带犬子回松江,今晚就与贤弟畅谈,也是一桩美事。只是我先要回亲戚宅第一趟,晚些自过去。”

“好,小弟恭候。”文禾揖手道。

日落时分那老夏果带着小夏按时到了。文禾已经在花厅备了酒菜,燃了烛灯,把厅里照得亮堂堂。小夏坐在下位,捧上几册书卷道:“听闻文叔父在搜集古籍,父亲挑了几册家里的藏书聊表心意,请叔父收下。”

文禾谢过两父子,收了书籍。他与老夏斟酒清谈,我与小夏在一旁喝茶吃菜。他吃到一半就拉拉我袖子:“宋姨娘,你可会玩甩羊骨拐么?”

我还以为他只关心诗书经礼国家大事呢,原来他还记得玩,毕竟小孩子。我忍着笑道:“玩得不好,怎么?”

他瞅了一眼正跟文禾说得不亦乐乎的父亲,悄悄从坐墩上下来,自衣兜里掏出一把羊骨拐:“姨娘,陪我玩一会吧!”

我假装没看见红珊在旁边偷乐,点点头对他说:“好啊,去我们院子里玩。”

于是两人准备溜号。文禾这个没眼色的家伙这次却很迅速地发现了我的行动:“珞儿,上哪儿去?”

“带完淳去方便。”我面不改色地回答。他眼里掠过一丝揶揄,只点点头没说话。

这个未来的英雄少年可是我的偶像!陪他玩一会是我的荣幸。扯个小谎算什么?我带着小夏在院子的石桌上开始玩羊骨拐。几场下来就发现这小子不仅头脑好使,四肢也很发达,眼疾手快,抓接拐跟玩杂技似的,杀得我只能干瞪眼。

他笑眯眯地安慰:“姨娘是手生,多练习自然就提高的。”

这臭小孩!得了便宜还卖乖!我嘟着嘴瞪着他。

不久人家老爹找来了,见我俩正窝在一起玩羊骨拐,胡子都翘起来了:“完淳!你在做什么!”

小夏吐吐舌头,把羊骨拐揣进怀里,对我说:“我要走了,宋姨娘,下回我们再玩,你可记得要好好练习啊!”

我一脸黑线地点点头:“呃……我尽量。”

老夏行礼带着小夏走了。小夏出了门又想了想,转跑回来,拉过我的手,把几颗羊骨拐塞进来:“宋姨娘这个给你,都是我自己磨的,省得你再自己找了。”

“多谢你。”我握住羊骨拐,望着他纯净的眼,“请多多保重。”

“姨娘也是。”他笑笑,又奔回老爹身边去了。

直到那俩人乘的马车拐过巷口不见了,文禾才说:“你真是男女通吃,连小孩子都不放过。”

我把羊骨拐在他眼前晃晃:“文大公子可是嫉妒?”

他“哼”了一声,道:“我没你那么贪玩花痴。”

“那么不贪玩不花痴的文大公子,与夏允彝都谈了些什么呢?”我拉着他往回走。

他闻言脸色却又恢复了郑重,说:“夏允彝说我被调任兵部员外郎只是一个契机,是陛下为了下一步在准备。”

“他为何这么清楚?”

“我说过了,他们都是人中龙凤。”他握握我的手,“不过我也跟他看法一致。我的养精蓄锐已经大半年,这次是陛下沉不住气了。”

“他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文禾。”我叹道。

“是。”他轻轻说,“所以,珞儿,准备吧。我们在南京待的日子,不会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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