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屋子的人都沉默着,见没有人回应,他突然抬起手朝屋内开了一枪,瞪着血红的眼睛继续喝道:“谁他妈开的枪?”

“我开的。”一个女人举着双手慢慢地走了出来,她站在门口,整了整头上的头巾淡淡地说。那女人瞟了我和宁志一眼,冷漠中带着不屑。

这时一个战士跑到门口说:“报告队长,我方伤亡七人,其中一人重伤,六人……包括北京来的一位首长。”话没说完眼泪已经滚落了出来。

那女人听到这儿呵呵地笑出了声。

宁志见状上前用枪口指着那女人的额头,狰狞地说:“你们枪法好啊,屋里还有几个人?”

那女人被枪口顶得往后仰了一下,脸上还在笑着,说:“那当然了,都是我们自己做的东西,反正都是个死,能赚一个算一个。”她说完笑得更得意了。

宁志抡起枪,一枪托狠狠捣在那女人的脸上,那女人闷哼了一声窝在了墙角,脸已经痛得变了形,额角的血滴答滴答地淌了下来。宁志说:“来,再给我笑一个。”

那女人狠狠地瞪着宁志,一言不发。宁志抬腿一脚蹬在那女人脸上,将那女人的头踩在地上,拉了下枪栓对准那女人的头,牙齿咬得咯吱直响,食指在扳机处颤抖个不停。

我知道,郑勇的牺牲使他悲愤难当,我又何尝不想将这里所有的嫌犯活活打死,但我们是带着任务来的,我们不能这么做。我轻声唤道:“宁志。”

宁志别过脸,用肩膀擦了擦眼泪,突然爆喝一声:“*。”接着枪口一抬,在那女人头顶开了一枪,子弹擦着那女人的头皮飞了过去。那女人登时吓得瘫软了,裤裆里转眼湿了一大片,眼神中再也找不到刚才的得意和不屑,充满了恐惧后的呆滞。这些亡命徒,仗着我们不会开枪滥杀才这么嚣张,真面对死亡还是一样现出了本性。

这时,孙强冲我们挥挥手,率先拿着枪堵到门口,我和宁志紧跟在他身后,那屋里只有一张破旧的双人床,**铺着棉絮外露的被褥,一只铁皮炉内的炭火烧得正旺,上面坐着一只满是油渍的铁壶,沸腾的水汽吹着口哨从壶嘴往外喷着白气。连接的烟囱直直通向屋子后墙高处一扇小小的用报纸糊住的窗户。

突然“嗵”的一声,一个拳头大小黑糊糊的东西从那个通烟囱的小窗外飞了进来,冒着烟落在地上一直滚到孙强的脚边。孙强见状大喊了一声“卧倒”,话音未落,已经反手把我和宁志推出屋子。

一声巨响带着猛烈的气浪将我和宁志生生掀飞,我不确定到底在空中飞了多久才着的地,耳朵里只有嗡嗡的声音,我再次失去了知觉。那种嗡嗡声一直伴随着我,很久后才消失不见。

我恢复了知觉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现场有点儿乱,院子里的战士们明显有些慌了,不知所措地叫嚷着、飞奔着。一时间,我忘了身在何处。

当视听功能逐渐恢复之后,随即感到后背和手臂的剧痛。我慢慢地坐了起来,整个头颅像是要炸开一样疼痛。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一边揉着脑袋一边努力回忆着。

一个战士蹲在我身边,一边扒拉着埋在我身上的砖块,一边晃着我的肩膀喊着:“首长,首长……”看着他冻得发紫的脸庞和急切的目光,我突然间将之前的一切重新回忆起来。我是在战斗中,而这战斗还没有结束。

宁志呢?我第一时间开始四下疯狂地寻找宁志,却只看到两截被炸得血肉模糊的残腿,我忙扶着地在那个战士的帮助下站起来,低头检查自己的身体,当看到自己的躯体完整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那个搀扶着我的战士用袖口抹着眼泪说:“队长牺牲了,首长,怎么办……”

队长?牺牲?小战士的哭喊声让我又想起了宁志。

“宁志!”我一边喊一边四下张望,终于在离我不远的那两截残腿下面看到躺着的宁志。刚才我只被那两截残腿吸引了注意力,居然没有注意到残腿下的他。他睁大眼睛望着天空,对我的叫声毫无反应。我像是被一道冰柱一下击中头顶,然后跌入了无底冰渊似的,脚下一软,差点儿跌倒。

我甩开搀扶着我的战士扑上去,将压在宁志身上的两截残腿丢开,拍着他的脸叫道:“宁志,宁志!”一边喊我一边朝他的颈动脉摸去,我早已冻得僵硬的手指已经感受不到脉搏那点儿微弱的颤动了。

突然,我仿佛看到宁志的眼珠动了一下。我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问身边那个战士:“你看到他眼睛动了吧。”那个战士什么也不敢说,只是蹲在一旁抽泣。我害怕是自己眼花,继续盯着宁志的脸说,“有本事你再动一下。”

但宁志的眼睛再也没动一下,我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几乎无法再支撑自己的身体了。我丧失了去验证他是死是活的勇气,宁可像个疯子一样,不论如何都坚信他还活着。我冲刚才搀扶我的那个战士摆摆手说:“你帮我扶他起来。”

那个战士抹了把眼泪,一个立正说:“是。”上前硬是将宁志扶了起来。

宁志僵硬的身体戳在地上,晃了两下终于靠自己站在那里了。

他,还活着。

我的眼泪顿时潮水般涌出,上前一把将他拥在怀中说:“*,你给老子装死!”宁志一把推开我,跪在地上开始一个劲儿地干呕,伸出一只手指着不远处的那两条残肢,厌恶地摆了摆手。

“首长。”那个战士给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这让我瞬间想起自己的使命和任务,我看宁志八成是被那两条压在身上的残肢吓到了,也没什么大事,放下心来,闭上眼平息一下心绪和呼吸,转过身说:“现在什么情况?”

那个战士说:“歹徒除七人被俘外,其他全部击毙,我方两人牺牲,其中包括孙队。”他说着再次用袖口抹了把眼泪,又说,“受伤人数还在统计。”

我跟着那个战士来到孙强和郑勇的遗体前,站在那里抬着头控制着眼眶里的泪水,久久不忍低头。我怕让别人看到再次流泪的我,更怕看到之前还生龙活虎的战友,此刻却血肉模糊与我生死相隔。

如果不是郑勇果断地打掉那盏暴露我们的灯,伤亡的数字不知还要上升多少,如果不是孙强在千钧一发之际将我和宁志推开,我怎会有命站在这里?

一时间我陷入了极度的愧疚和悲哀之中不知所措,任由凛冽的北风冷彻我的胸膛。

那个从烟囱扔下来的自制简易手雷,它将宁志右手的无名指第一截炸飞,我背部也中了三处弹片,手臂多处受伤,所幸都是皮肉伤,并无大碍。但是孙强和屋里两个战士遇难,另外一个战士半边脸被弹片撕裂,毁了容。宁志神情呆滞,在车上任由一个战士帮他包扎断指,他都没有半点儿反应。

我带领着其余的战士,在那个废弃的矿场里搜出六台精密车床,其他简易车床十余台。根据简单估算,如果没有外界干扰,原材料供应充足,认真生产,他们半年可以装备一个步兵师。他们仿制的半自动步枪射程达到500~800米,精度极高。他们仿制的手雷,因为不计危险,所以引爆时间、爆炸半径和爆炸威力完全根据制造者的喜好和当日的心情而定。

所以我和宁志是幸运的,制造者在制造那颗手雷的时候,大概心情不太好,又或许他们喜欢细水长流,所以装药量比较少,让我和宁志捡了一条命,而那屋里的战士和救我们的孙强却失去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那个被毁容的战士参军不到两年,还没谈过女朋友。

宁志被定为重伤,与郑勇的遗体第一时间被送回北京。走之前不论问他什么,他都呆呆地看着我,不说一个字,我只好按照上级的指示先让他返京疗伤。

我留在平凉,挨个儿审问那些因为我们的战士手下留情,才活下来的七个亡命徒。我只有一个问题,谁是洪古。

最后得到的答案使我半天没回过神儿来——那天屋顶上那个我连正脸都没看到的狙击手就是来自柬埔寨的洪古。

但是活着被捕的这几个歹徒,基本都是这个组织的喽啰,根本没有机会和洪古打照面。他们说此人疑心极重,晚上从不在屋里睡觉,别人也不知道他睡在哪儿。

如此一来,找他们画像的想法可以宣告破产了。眼下,唯一和这个洪古接触最多的,恐怕只有宁志了,我只有赶紧回京和他沟通。

我要赶回北京复命,不能参加一周后孙强和五名战士的追悼会了。看着那些和我年纪差不多,曾经一直追随在孙强身边的战士们,我的心里像是压了一块巨石。

我无法也不敢去回忆那晚如同噩梦一样的场景,却不能回避那些战士们眼里的悲伤。他们执意要与我合影留念,我们在中队会议室书有“闪光利剑,忠诚卫士”八个大字的屏风前拍了一张照片。当一个战士把冲洗出来的照片递到我手中时,我觉得羞愧难当。

他们眼巴巴地看着我,希望我能说点儿什么。我能说什么呢?难道要对他们说“对不起”或者“节哀顺变”吗?良久的沉默之后,我说:“我请你们喝酒吧。”

长这么大,我从没有主动想喝酒。但那天不知为何,出奇地想。后来我回想,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保留着经常去喝酒的习惯,就是从那天养成的。我从来没觉得酒好喝过,我只是留恋在半醉半醒之间那种在现实与虚境之间游离的感觉。

高兴了,喝点儿酒,会觉得快乐不会那么脆弱;难过了,喝点儿酒,会觉得痛苦不那么厚重。有人说,喝醉了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可惜的是我从来喝不醉,就算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走不了一步像样的路,脑子依然保持着清醒。

这,是另一种煎熬。

尽管如此,每当在深夜带着醉意,独自在马路上漫无目的地游荡时,看到情侣或依偎在一起,或站在那里争吵,看到经营烤串的摊贩趁着城管下班可以悠然自得为食客烤着肉串,看着趴活的出租车司机相互讲着荤段子等待乘客,看着喝醉的老哥儿俩相互搀扶着在墙角一边撒尿一边说着豪言壮语,看着张贴小广告的人在电话亭、公交车站贴下一个又一个“牛皮癣”,看着……看着这些,我就觉得所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其实这些,就是正常的生活,我们不能让每个人升官发财、无病无灾,却能保证用他们看到或看不到的付出,用一切去捍卫他们能这样正常地生活。

我在心里对他们说:不管你怎么看待我们,在这片土地上,没有人能随便剥夺你拥有的这份安定和平安。

如果有,我们将为你出征。

那晚,我代那些不执勤的战士向中队领导请了假。领导只是提出要求:穿便装。

他们带着我,一行七八个人到了一个烧烤摊。他们说他们喜欢这口儿,我知道他们是为了帮我省钱。

大把的肉串就着白酒,一口一口往肚里送,谁也没有含糊,只要有人举杯就大口地喝。吐了,接着来,实在喝不下,就用啤酒送白酒。吓得其他食客纷纷结账走人,躲我们远远的。摊主尽管满脸的迟疑,见我们人多势众始终没敢说什么。

我站起身问他:“老板,多少钱?”他说:“一百……算了,你给一百吧。”

我摸出三百块钱塞到他手里说:“少了你问我要,多了你留着,我们喝够了就走。”

等我再次坐下,坐空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四仰八叉的,上来两个战士扶我,没站稳,也全摔倒了。看着我们几个人狼狈的样子,大家哈哈大笑。我们三个也坐在地上一起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泉水一般涌了出来,怎么也止不住。

笑着,喝着,喝着,哭着,就那么喝到半夜。我们起身要走时,中队的一个副队长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们身后,眼里噙着泪水看着我们。他身后的路边停着两辆车。他说了句:“上车吧。”抹了把眼泪钻进了车内,一直到中队也没有说一句话。

临行前,我去看望孙强的妻子。那是一个朴实的农村妇女。见到她时她发髻上别着一朵白色的花,把我和中队一个领导让到客厅沙发上泡了茶,上了烟,然后就不停地在屋子擦家具,擦得很仔细,每个角落都不放过,一遍又一遍。

我说:“嫂子,您坐会儿吧。”

她操着河南一带的口音说:“我不能停下来,手头没事做就更难受,我必须不停地干活,你们可千万别埋怨我啊。”她说着开始擦我们面前的茶几,觉得有些不妥,停了下来说,“对不起,你们别多想,我不是赶客人。”又给我们让烟,并坚持要给我们点上。

我实在不忍再看下去,将那个装着我所有积蓄的大信封放在茶几上,说:“这个您收下,我的命是孙强救的,以后我会常来看您。”

相对无言,我起身告辞,刚出门没走多远,就听到孙强妻子的哭声。我抹了抹溢出眼眶的眼泪,大步朝前走去,将跟我一同来的中队领导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我想把这一切归咎于自己,却发现卑微的自己怎能承受起如此厚重的责任。

我辜负了上级的期望,交付给我的任务我一样没有完成,还拖累了孙强,如果不是我,他怎会屈死在一颗劣质的手雷下,就连我身边的搭档我都没能保护周全。

我宁可那个死在洪古枪下的是我,哪怕替代宁志断掉一根手指也好,偏偏我全须全尾地回来了。我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失败,并不是惧怕如何应对上级的斥责,而是那浸满战友鲜血和生命的失败,我不知道耗尽我一生,能否把心中的内疚平息万分之一。

回北京的飞机上,望着舷窗外梦幻般的云海我再一次泪流不止,空乘小姐递给我一包纸巾问道:“先生您需要帮助吗?”

我看着那张笑脸在投进舷窗的阳光照射下格外的灿烂和甜美,不禁心有感慨,也许这就是我们生命的意义所在,付出我们的一切,只为他们能在这阳光下灿烂地微笑。

我想如果孙强和郑勇看到此情此景,也一定会赞同我的想法,那么我能做到的,只是用实际行动去诠释我们曾在国旗下宣读的誓词。只有这样,才能告慰九泉之下的战友,你们的牺牲将永远激励我用生命的全部去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