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通常要做一件事,当拍完了脑袋拍过胸脯之后,要么拍屁股走人,要么硬着头皮撑下去。我对着冉冉升起的朝阳拍了胸脯,接下来我没有选择,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

朝阳升起后就像往常一样躲在了天边的薄云之后,像是蒸笼外的炭火孜孜不倦地向笼内施加着温度。我汗如雨下地步行了近十公里才来到那所关押重刑犯的监狱附近。来之前我是想到这里看看地形,可到了这里之后,看到那座坐落在山坳中,立着布满电网的高墙的监狱时,我顿时觉得两腿无力,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我实在无法想象自己该如何在那青色的高墙之内生存,尽管我看不到里面,可我似乎闻到了里面的暴虐和血腥。在这种三不管的地方,那里面根本就是一个困兽的牢笼。

第一次,我觉得寂寞与无助。但我不能像个摔倒的孩子似的,趴在地上用哭声吸引大人的同情和帮助。所以我放弃了向徐卫东求援的想法。可我又能怎么样呢?时间本来就不多,我却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往返在美塞镇和这所监狱之间的路上。回来的路上我想,我可能只是想让自己看起来是在为这件事忙碌而已,但实际所作所为,对整件事毫无帮助。

回到镇子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了山,漫无目的地走在这看似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上,赶了二十公里路,整整一天都没有吃东西的我,居然丝毫不觉得疲惫。我在街边要了一听冰凉的啤酒,在路边打开扬起脖子一口气灌到肚子里,打了几个嗝,夸张得引来路人纷纷侧目。正惬意之际,突然听到旁边玻璃破碎的声音。我扭头看见一个男人趴在路边痛苦地扭曲着身体,身下一地的碎玻璃。

这时从一个店面里冲出来三个人,围着地上那个男人拳打脚踢。四周行人见状急忙避让开来,留出一片空地。我想大概是小混混在打架了,于是喝光手中那听啤酒,又买了一听打开,索性坐在路边观战。

倒下的那个男人脸上满是鲜血,看不清面容,身子蜷缩得像一只大虾,在雨点般的拳脚之下全无招架之力。而那几个人倒像是越打越起劲,嘴里不停地咒骂着什么,下手非常狠,不太像是一般混混打架,一副要将地上那人置于死地的架势。地上那个男人看来是彻底放弃了抵抗,看上去不省人事,而打他的人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我想再这么下去那人非得被活活打死不可,下意识地站起身想要去劝阻一下,转念一想我还有更重要的事,不能因此耽搁,犹豫了一下,正想转身离去,就听到地上那男人一声绝望的哀号声,似是耗尽了自己身体全部的力量和气息。那绝望的声音,听得我心头一愣,头皮发麻。我将手中的啤酒罐捏扁往地上一摔对那三人说:“差不多得了,再打就出人命了,多大的仇啊?”

那三个人停了手,都转过身子看我。我意识到自己可能要为刚才的冲动付出代价了,看情形不太妙。我身体绷紧起来准备应战,但又转念一想,这是在国外,我没义务见义勇为,我来这里有更重要的事,如果因此惹上什么麻烦,可能会对自己的任务造成影响。想到这里我赶忙换了一副笑脸,但那几个人明显要朝我围过来似的,我赶紧指了指地上那个已经剩下半条命的男人说:“人都快被打死了,真出了人命也麻烦不是?”这样的殴斗在这种地方一定是家常便饭了,我有点儿后悔下意识的一时冲动。我一边说一边往后退,只想应付几句,最好能平息了他们的杀气,我得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去做。

但他们明显不想放过我,已经围了过来。其中一人说:“中国人?”

我赔笑点头说:“是,来旅游的。”

那人“哧”地笑了一下,不知和身边的人说了句什么,几个人发出一阵刺耳的大笑。那人一边笑一边朝我逼近,说:“见你们中国人挨打,你看不过去了?”

我迟疑地看了一眼地上倒着的男人说:“他是中国人?”我问完就又后悔了,真不知道自己多这句嘴有什么意义,这里遍地都是华人,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华人做着各种各样的事,其中还免不了有杀人越货的。那个狱中的大毒枭周亚迪也是个地道的华人。想到这儿,我继续一边后退,一边摊开双手以示自己毫无恶意说:“不打扰你们了。”

那人说:“你喜欢管闲事吗?”

看着这人充满挑衅又轻蔑的眼神,我突然想到,如果能借这个机会打一架,将对面这人打个重伤之类的,或者干脆打死,是不是就可以被判进那所重刑监狱了?周亚迪不就是因为杀了人才进去的吗?

想到这里,我活动了一下手指和手腕,慢慢地攥起了拳头,甚至想好了怎样在五秒之内将对面这人撂倒在地上丧失行动能力。可再一想,我这么做会不会有些鲁莽?而且我根本无从判断将此人打死是否能真的如愿进那所监狱服刑,万一程建邦会有更好更稳妥的计划怎么办?不行,我不能贸然行动,我需要和程建邦会面之后听取他的意见,而且这样的机会在这里并不难得,又何必逞一时之快误了大事。我做了个深呼吸,强迫自己把眼神从他脸上移开,看了看围观的路人,咬着牙,一扭头说:“你们忙。”转身想要离去。我想在对方再次挑衅之前赶紧离开这里,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能否继续控制住自己的怒火。

刚走了几步,只听“嘣”的一声,愣了一下才意识到是自己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击中了脑袋,接着感觉到碎玻璃碴儿混着冰凉的**从后脑勺往脖子里流。我一定是被啤酒瓶或者可乐瓶之类的打中了,眼前一黑,膝盖一软便跪了下来。身后又传来一阵刺耳的笑声,我晃了晃僵硬到不听使唤的脖子,双手努力支撑着地面不让自己的身体彻底倒下去。

朦胧间仿佛看到郑勇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风声像鬼的笑声一般凄厉在我耳畔回荡。有个人在不远处用枪瞄准了他的脖子,我想喊郑勇,让他赶紧隐蔽。但无论如何都喊不出声来,又想冲过去用身体护住他,可浑身都不听我的使唤。我眼看着那个枪手慢慢地扣动了扳机,自己就站在一边却无能为力。

情急之下我使出全身力气大吼了一声,居然站了起来。刚才的枪手和郑勇瞬间都消失不见了。现实世界的阳光刺入我的瞳孔,不知何时,我早已泪流满面。方才那几个人停下了笑,站在那里看着我。

一时间,我突然觉得郑勇和宁志就站在我的身后,正歪着脑袋看着我,像是在等我出丑,然后他们好当做笑料。我不敢回头,因为我知道我转过头就只能看到异国的街道和陌生的路人了。我抹了把脸上和头上的泪水和血水,黏黏的手感让我确定刚才砸在我头上的是一只可乐瓶。我歪着脑袋抖着领口的碎玻璃问道:“谁扔的?”

之前来问我话的人“哧”地笑了下,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丢的,怎么样?是不是没爽够?我干你娘。”

我说:“抓紧时间尽量骂,你那张嘴马上就要废了。”

他不可思议地看了我一眼,嘴里不知用哪里的语言骂骂咧咧地从路边的小摊上又抽出两瓶可乐走了过来,离着我还有几步远就举起了瓶子。我上前一步,一膝盖顶到他的软肋上,他痛苦得张大了嘴,接着手一松,我顺手将他松脱的那瓶可乐接住,照着他张开的嘴里塞了进去。或许是塞得有点儿深,他开始淌着眼泪干呕。我不等他身后的两个人赶来,抓住他头发,提起他的脑袋,使尽全力一膝盖顶到他的下巴上。只听到他嘴里咯吱吱几声,那瓶可乐在他嘴里生生地被他牙齿咬爆了。黑色的可乐带着泡沫欢快地从他嘴里、鼻子里、眼睛里喷了出来,接着就是暗红色的鲜血,泉水一般往外涌。

我松开手,把已经完全丧失战斗力的他扔到一边,他像一只在烈日下炙烤的蛔虫一般,在地上挣扎,不停地变换着蜷曲的姿势。他那两个正赶过来的同伙见到他的惨状,明显迟疑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和脖子,相互对视了一眼,手朝身后摸去。我无法确定他们将会摸出的是枪还是刀,只能一个箭步冲上去,瞅准其中一人的膝盖最脆弱的侧面,借着惯性侧踹过去。脚后跟感觉到对方膝盖处“嘎巴”一声,我知道得手了。刺耳的惨叫声瞬间灌满了我的耳朵。

我无暇去查验他的损伤程度,将另一人伸向后腰的手牢牢扣住,反扭手腕,稍微朝外虚晃一下,他手腕下意识地朝内使劲,我见他上当,立刻就着他手腕朝内使出的力道,猛地将他手腕朝内生生掰了一百八十度。又是一声悦耳的“嘎巴”声,他的手腕断在我的掌中。但在我接受的训练中有明确提示,当敌人损失一只手的情况下至少还有六成的战斗力,也就是说,他在我眼里还是一个威胁。我随即攥紧右拳收到腋下,对准他的喉咙正中发全力打去,本来还在惨叫的他,顿时失了声,捂着脖子翻起白眼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抽搐起来。

我再回头去看那个膝盖受伤的,此时还蜷着身子抱着腿在地上来回翻滚,杀猪一样地嘶号着。我反感这声音胜过有人指着我骂娘,于是用脚背在他后脑勺狠狠来了一下,他像是死人一样安静了下来。但杀猪一样的号叫并没消逝。我循声望去,正是之前那个对着我骂娘,然后被我在他嘴里塞了可乐瓶打碎的人。我想起我之前说过要废了他的嘴,但现在他居然还能喊出声,尽管那声音已经完全不像人类发出的,但还是声音。我走过去,一脚将弓着腰跪在地上的他踹翻,见他的脸上满是血污,几乎看不出到底有多少道伤口,但隐约能看到几块碎玻璃扎透了脸皮挂着血珠露在外面,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暗红的光泽。

朝四周望去,刚才还在看热闹的路人,此时早已躲在三十多米外,有人捂着惊恐的脸朝这边张望,又做出一副随时逃跑的姿势。空气中那熟悉的血腥味夹杂着清甜的可乐味闻起来格外的醒脑,我站在马路中央,舒展了一下身体,做了个深呼吸看着被夕阳拉长的身影,突然觉得在心里数日来积攒的阴霾一扫而光。

最早被这些人打倒在地上的那个男人,此时大概是缓了过来,从地上挣扎着坐了起来,张着满是鲜血的嘴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这男人才是我打这场架的起因,也意识到我可能把一个闲事管成了大事。

那男人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子,踉跄地走过来拉着我的胳膊说:“快,快跟我走。”

我说:“去哪儿?”

那男人说:“先离开这里,他们都是有背景的人,而且警察一定快到了,在这种地方,说不清楚的。”

“警察?”我看了眼地上三个半死不活的人说,“会判我什么罪?”我心想我刚才所做的事会不会被判入狱?会不会进那所重刑犯监狱?

那男人刚要说什么,朝我身后看了一眼,立刻举起双手蹲在了地上。我转身一看,一辆警车已经飞驰而来,几个黑洞洞的枪口在疾驰的车窗中伸出瞄着我。我连忙学着那男人的样子蹲了下来,趁警察还没到跟前的空当,抓紧时间问那男人:“你是游客还是本地人?”

那男人头也没抬,说:“我就是这儿的人,我叫阿来,人可都是你打的,我刚才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晕过去了。”他说着居然一头栽倒在地上,紧闭起双眼。

我操!

警车“嘎吱”一声停在我的身后,几个警察冲了过来。其中一人二话不说对着我后脑勺就是一枪托。这一次并没有打得很准,但是很疼,疼痛激起了我的怒火。我猛然站起身,反手握住那把枪的枪管掰到一边,夺过枪对那警察的面门就是一枪托,骂道:“我*的,你们能不能换个地方,没见还在流血吗?”

其他警察见我手中有枪,立刻紧张起来,纷纷举起枪对着我。我想他们要不是担心会误伤到我面前这个警察的话,一定会开枪将我打成筛子的。我看了眼趴在地上装死的阿来,把枪慢慢地丢在脚边,抱住后脑勺蹲下身子,叹了口气,心说,看来挨他们打是难免了,不过打哪儿都好,希望别再打我的头了。

警察慢慢地围了上来,将我丢掉的那支枪踢远了一些。另外两个警察分别检查那几人的伤势,用本地语言不知在对讲机里说了些什么。一个看似是头儿的警察走到我跟前用熟练的汉语说:“那两个都是你打死的吧?”

“死?”我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看着那两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人,一个是被我踢断膝盖后又狠击喉咙的,另一个是被我掰折手腕又踹过后脑勺的。“怎么可能死?休克吧?”我说着想要过去看,那个警察头儿上前挥起枪托照我打来。

这次目标不是我的后脑勺,而是我的面门,我鼻梁牵扯着整个脑袋一阵剧痛,心想:鼻梁一定骨折了。接着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2

暖暖的阳光照在我的身上,闭着眼,眼前一片明晃晃耀眼的红色。

我想我睁开眼一定会被阳光刺到。

我听到了徐卫东的声音,就站在我的床前说:“你真是出息大了,你可真给我长脸,我这庙小,容不下你这么大尊佛,我看你还是滚回学校继续出操去吧。”

我躺在病房里,雪白的被褥厚厚地盖在我的身上,有点儿热,徐卫东背着手逆着光站在窗户边,我看不清他的脸,但能感觉到他的愤怒和失望,或者,是绝望。

但我依然觉得幸福,想起那个又闷热又潮湿的美塞镇,想起那个看不到尽头的任务如今都已离我那么遥远,我怎能不觉得幸福?

我想窗外就是宽阔的马路,有赶路的行人和汽车,还有亲密的情侣和天真的孩子……对了,还有即将来临的春节。就算接下来我迎来的就是徐卫东的斥责和处分,只要让我在这里,我都会觉得幸福。哪怕我被开除,去找一份工作,洗车,或者去工厂做搬运工,我都愿意。

一身白衣的护士,迈着轻盈的步伐,哼着小曲走进病房给我打针。在我的胳膊上、脖子上、脚上一针又一针地扎,一点儿都不疼,反而觉得痒。好痒,又痒又热。到底要打多少针?我实在不能忍受了,猛地坐了起来。

原来一切只是个梦。

阳光不见了,只有头顶一个高瓦数的大灯照着我;雪白的棉被不见了,四周只有青灰色渗着水的墙壁;窗户边的徐卫东不见了,狭小的窗户上焊着钢筋;护士不见了,只有嗡嗡的蚊子盯在我的身上贪婪地吸食着我的血液。

我刚想起身,发觉自己的双手被手铐铐在**,动弹不得,我甚至无法赶走那些在我身上吸血的蚊子。而且,现在是什么时间?我到底睡了多久?紧接着我只觉得鼻子一热,鼻血淌了出来,滴在我的胸膛上。我用肩膀蹭了一下鼻子,剧烈的酸疼带着眼泪使得我没忍住哼了出来。我朝着生锈的铁门喊道:“有人吗?”喊完这三个字,鼻子撕扯着脑子疼得我眼泪带着鼻血和鼻涕一起淌了出来。

声音显得空旷,就好像我被囚禁在一个巨大的犹如迷宫一般的地牢中,而外面已经是世界末日了。即便我听到了脚步声在朝我的房间逼近,我也不认为来的是一个人。

我瞪大了眼睛盯着铁门,开始拼命地挣脱手铐。我记得我挣脱手铐的最好成绩是五秒多,但这一次不论我用什么方法,都无济于事。此刻的我就像一个被捆绑在案板上的羔羊,任人宰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