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一只惊弓之鸟般倚在窗户边,过了一夜。直到天亮都不曾看到有警察来,不禁更加担心起程建邦的安危来。而且,问题的关键是——我该怎么办?好容易挨到路上的行人多了起来,我站了起来,伸了一个懒腰舒展了一下身体,随便抹了几把脸背起背包来到那间珠宝店。

站在那间珠宝店门口,我有点儿恍惚,眼前的一切让我开始怀疑,这里,昨天,是不是真的发生了我目睹的命案大事?因为一切都正常如昔,珠宝店干净整洁地正常营业着,丝毫没有刚刚发生过抢劫还死了一个人的迹象。

我走进店内,一个女售货员堆着满脸的笑迎上来说:“欢迎光临,请问先生需要点儿什么?我们这里的玉器是缅甸最好的。”

看来这种事在这里,还真算不得什么大事了。我埋头看着柜台里的玉器,说:“我不太懂这些,听说你们这里的玉器很有名,所以随便看看。”

“好的,玉器柜台在这边,我可以帮你介绍一下。”

听她流利的、带着点儿南方口音的普通话,我问:“你是中国人?”

售货员说:“不是,我是缅甸人。”

我说:“你的中国话说得真好。”

售货员把我引到一组摆满各种玉器的柜台前,我无心听她的产品介绍,心不在焉地弯着腰朝柜台里看了一会儿。这时有个游客好奇地问道:“我听说你们这昨天被抢劫了?”

我看了眼那售货员,她正笑靥如花地对那游客说:“先生请放心,我们已经加强了保安,而且对面就是警察局,我们老板和局长的关系很好的。”

我四下看了看,果然看到两个体格健壮的男人在店里观察着每个顾客。另外一个游客伸过脖子悄声问道:“人被抓住没有?”我指了指柜台里一个玉制的观音挂件说:“拿这个给我看看。”

售货员将那个挂件拿出说:“这块玉的成色在这个档次里算中上了。”又转身对那个游客说,“没有,不过抓了一个抢劫未遂的,两拨人碰到一起了。”

“未遂?”那个游客看上去极惊异,压低声音说,“我见报纸上说还死了人,凶手跑了?”

售货员叹了口气说:“是啊,凶手还没抓到,不过跑不远的。抓住的这个刚把枪拿出来就被别人给抢了先,是个中国人,应该不会判太重的罪。”她说到这突然看了我一眼,忙说,“不好意思,我不该专门提什么中国人的,中国人很好,买东西很痛快,我们这里全靠中国人来旅游,大家才有钱赚的嘛,昨天那个可能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吧。”

“你多想了,不管是哪国人,犯罪就得伏法,这个玉坠多少钱?”我摆弄着手中那个挂件问道。

程建邦可能是为了保护我,所以没有在第一时间交代自己的住处。我在那家旅馆的窗口连续盯了好几天都不见有警察上门。如果那售货员说的是真实情况,那说明警察并没有把杀人的帽子扣到程建邦头上。想到这些我心里稍稍放松了一些。我所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他被判入狱。但我不知道要等多久,也没有人可以问,只能每天去警局门口转一圈,买份当地的中文报纸,希望从中获取有用的信息。时间在我焦急的等待中开始变得格外的漫长。

好几次我都想联系一下徐卫东,希望能够得到他明确的指示,或者有帮助的建议,但每当拿起电话,就想起他上次在电话里对我说的话,所以每次都没有把号码拨出去。

就这样,我足足等了半个月,几乎耗尽了我全部的耐心。

就在我打算以程建邦亲友的名义去警局去探听一下情况的那天上午,当地报纸上登了程建邦的消息。他犯的是持枪和持枪抢劫未遂罪,本该被判入狱一年六个月,但警察在他的枪里没有发现子弹,所以法庭减轻了刑期,入狱六个月,在警察局的拘留所里服刑。

看到这则消息我喜忧参半。喜的是终于有了他的消息,忧的是他所服刑的那个监狱并不是关押周亚迪的那所监狱,如此一来,这个计划算是彻底失败,还得搭上他半年的时间。

我赶紧买了一些日用品和几条香烟去探监,在登记表格的关系一栏,写上了“朋友”。警察并没有多问我,只是查了查我带来的东西,就把我带到探监室的一张桌子前坐下,指着手表用中文告诉我时间只有十分钟,不允许有肢体接触。

十多分钟后,探监室的门打开了,程建邦穿着囚服和一双拖鞋,被一个警察带了进来。他看上去气色还好,对着我苦笑了一下。警察帮他打开手铐后,站在一边说:“开始计时了,十分钟,不许肢体接触。”

等程建邦坐下后,为了避免警察听懂我们的谈话内容,我学着山西口音说:“这下咋办呀?前功尽弃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他们没有打你吧?这里面待得住吗?”

程建邦则操着四川口音说:“他们对中国人还算客气噻,不敢胡来,这里面都是些小角色,老子没得事。”

我把带给他的东西推给他:“我不知道你在里面缺些甚,随便买了些,你看看还差甚,下次我给你带来。”

程建邦扫了一眼那堆东西,沉默了一下说:“就这样吧,下次不用了,老子在这里面混好了,啥子都不缺,安逸得很。”

警察将包拿过去打开检查了一通又丢了回来,然后眼巴巴地看着我。我不知是什么意思,无辜地看了程建邦一眼。程建邦干咳了两下,悄悄做了个数钱的动作。我顿时明白,原来那警察是在索贿。我赶忙从口袋里把随身的现金都摸出来塞进包里,冲警察使了个眼色。警察不动声色地将包里的钱摸走,站到了一边。

我们互相对望了一下,想起这一系列的阴差阳错忍不住对着开始笑,越笑越大声,直到警察伸手指我们,示意安静,我们才憋住笑停了下来。

我说:“这下恐怕你真的得好好改造了,早点儿出来我们再重新合计。”

程建邦抬起头一言不发地开始打量我,看得我心里直发毛还是没吭声。我说:“你没事吧?”

程建邦说:“我能有啥子事嘛,倒是你,到底行不行?”

我说:“甚行不行?”

程建邦说:“我想这个事情恐怕得你来了,你有没得把握?”

我说:“甚事?你说。”

程建邦抬起眼皮扫了眼看守的警察,突然用湖北口音低声一口气说道:“时间来不及了,现在只能你想办法进去接触周亚迪,争取在我出来前有实质进展,然后我来负责情报传递工作。”

他说得太快,而且突然变换了口音,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好等他说完后将他说的话放在脑子里重新过了一遍,这不过不要紧,一过把我惊得腾地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大声说:“你跟我开什么玩笑?”

看守警察再次示意我安静。我坐回座位,他压低声音说:“我是在给你布置任务,而且要尽快,不然很可能周亚迪会被新派来的杀手干掉,那个时候我们的任务就彻底搞砸了,这辈子都不用翻身了,你回去想几个计划出来,我也想一想,三天后你来看我,我们再最后定夺。”他一口气说完这些,坐直身子,打开我带来的那堆东西,恢复了正常的语速,“怎么没带几条内裤来?”

我心乱如麻,傻子似的坐在他对面,看着他煞有介事地挑剔抱怨着。他看了我一眼问道:“你怎么了?脸都白了。”

我咽了口口水说:“今天真是……我喜欢今天。”

我忘了是怎么从警局出来的,以前看的资料片里从来没介绍过泰国监狱里的情况啊!只要朝那个方向一想,脑子里冒出来的要么是外国电影里的监狱场景,要么就是红岩里烈士们坐牢的场景,独独就没泰国监狱的。就在半个多月前,我还在取笑程建邦,说监狱里犯人口味没那么重,不会喜欢皮肤太黑的他。现在比他皮肤白几个色号的自己要想方设法地进去,而且我还没有想好怎么进去。总之抢劫这种事是不能做了,万一出现跟程建邦一样的事那真是贻笑大方。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真的进去之后,我该如何面对里面复杂的形势。我学习过很多技能,懂得如何去驾驶所有天上水里和地上的交通工具;懂得如何去空手夺取对手手中的武器;懂得如何同时制伏四五个成年男子;懂得如何通过一个人的眼神就判断出他的心思;懂得如何去杀人,甚至真的杀过不止一个人……但对于坐牢,并且要获取牢里一个金三角毒枭的信任这种事,不要说学,以前就是想都没有想过,如今这一切就摆在了我面前,而且势在必行。

最滑稽的是,我的搭档此时还在牢里,这一切还必须由我自己去执行。

我突然觉得这是上天跟我开的一个玩笑。

那晚,不论我怎么睡都睡不着,我突然开始想念程建邦。我想如果经验丰富的他在,至少还可以与我一起商议出一个计划。现在,我不仅要独自完成这些,而且,即便真的在监狱里和周亚迪交上了朋友,然后呢?接下去该怎么办呢?

天快亮的时候,我还是没能理出一个头绪,我再一次想起了徐卫东,但这次不是想请示他或者请教他什么,而是我突然想起他去学校里选出我的场景,想起曾经在学校里意气风发、一腔热血的自己。我开始怀念学校里的日子。虽然乏味,但至少不用想这么多。最多就是想想理想。说到理想,曾经的自己不就是希望有一天能战斗在第一线,做个名副其实的英雄吗?而今这一切似乎已经达到,我确实战斗在了第一线,为什么却怯懦了?

看着初升的太阳,我开始为自己昨晚那些胆怯的想法觉得不齿,我站起身对着朝阳伸着懒腰做了一个深呼吸,默默对自己说:“这次我是真正的主角,徐卫东、程建邦,你们都给我看好了。”

我看了下日历,这天是1997年1月20日,节气,大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