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子很不乐意:“嗳,我说守杰,你这人他妈的怎么这么不识抬举啊?跟你实话实说吧,是我前几天给你爸妈拜年时,两位老人家专门拜托我,帮你物色对象的。你小子,老是这副要死不活的鸟样,也不想想对得起你爹妈不?守杰,小孙那事儿我们都替你难过,可日子总得过不是?你就是想破了头想穿了心,她也不可能回来了。你以为人活着都那么简单,只为了自个儿的喜怒哀乐吗?那生死不成了件简单的事儿了?你他妈成天多愁善感寻死觅活的,多大个出息?况且我都跟人家小罗说了,人家都准备好了,你还想怎么着?人家心里咋想?人家又没做什么对不住你的事儿,二十四岁大姑娘愿意跟你相亲,你就别狗咬拉屎人不识抬举了。”

算了,事已至此,那就硬着头皮去吧。

傍晚,我来到街上伸手拦车。大概是过年的原因,特难打车,我跟木头人似的伫了半天,也没看到一辆空车驶过。看看时间不早,觉得再等没准儿还要误事,索性搭公交车吧。

上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百无聊赖地看着外边的风景。

冬天的北京城,风景真没什么看头:满大街千篇一律、衣着臃肿的行人,树上光秃秃的连片叶子都没有,空气中弥漫着干燥的寒冷。这番景象,掀不起一点激情,生不出一分浪漫,感不到一丝温暖,看不到一线生机。

车子走着走着,人多了起来,连过道上都站满了人。

路过和平北街,前门上来母子两人。那女的衣着鲜亮,个子挺高,不由吸引了我的目光。

待定睛一看,顿时一哆嗦:靠,该不是A女吧?

八成是她!做了两个月露水夫妻,夜夜巫山,能不认得吗?

怕她也看见我,我赶紧竖起衣领,脑袋尽量往下面缩,只露出两只眼睛继续打量她。

一年多不见,她看上去更憔悴了:原先若隐若现的眼袋,已经遮都遮不住了;眼睑下方出现了脂肪球;脸颊的肌肉也开始下垂塌架,把原本圆润的鹅蛋脸弄出一左一右两个浅坑来。当然,靠着天生丽质的底子,她还算是风韵犹存,只不过已徐娘半老。

再看那小屁孩儿,个子长高了一截,但依旧是副吊儿郎当的相。

疑似中的A女和皮皮离我三四个人远。娘儿俩没有发现龟缩成一团的我,依旧在谈论着什么。

只听小屁孩儿抱怨道:“今儿那个张叔叔太小气了,一件羽绒服才两百多都舍不得掏。”

“别乱说,你今儿已经要得不少了。”

“那算什么啊?怎么着也得甩两本吧?以前李叔叔一天就花好几千呢,钱没了人家刷卡也给买。妈,你干吗不找李叔叔,找他啊?”

“小孩子家别胡说八道。”

“怎么啦,你自个儿算算,他今儿花了一共不超过三百,一顿饭才一百多,连个澳洲大龙虾都舍不得点。”

“龙虾太贵了。”

“那人家李叔叔怎么就点了鲍鱼呢?一点儿也不诚心。”

“你闭嘴。”

“哼,咱们走连送都不送一下,真小气。”

“那是张叔叔没车。”

“没车还有理啦?没车总得给个的士钱吧?害得咱们还得挤公交……”

我靠!没错,绝对没错,就是她娘儿俩!小屁孩嘴里刷卡点鲍鱼的李叔叔,不就是本人吗?

真没想到,居然在这种场合与A女重逢!看来,A女已经把她识人看相的标准全盘传授给皮皮了,小家伙显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才真叫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幸亏那时我当机立断,来了个溜之大吉。否则要真跟她成了,小屁孩一日千里的物欲,绝对会把我压成香河肉饼。

想到这儿,我不由得更加龟缩了,甚至产生了种恨不得从车窗跳出去逃之夭夭的冲动。

A女没有再回答小屁孩的话,而是轻轻叹息了一声。她的目光向车窗外望去,过了一会儿又往我座位这边扫。

我忙闭上眼睛假寐,脑袋再次往羽绒服里缩了缩,心里一个劲儿求菩萨保佑别让她认出我来。

与A女的重逢,让我不得不感叹世事无常。两年前,我和她曾在团城相亲,两年后,我们又在相亲路上擦肩而过。

想到这里,我又闪出那个顽固的念头:甚至,当时选了A女也行?起码孙倩还能好好地活着。又一想,不行,还是不能选她,选她就轮到我没命了。身体得被她掏干,还有财产,也得被榨干。

而听到A女那一声叹息,我又不由得生了丝恻隐之心。

A女啊A女,抛开你和你儿子的物欲不谈,其实你也算个懂风情、能过家的女人,身材长相也真叫不错。可你怎么就管不住你的物欲呢?你身边的男人一茬茬换,今天张大哥,明天李叔叔,后天王大爷,每个男人都为你的**而倾倒,又都被你骇人的物欲所吓跑,你怎么就不汲取点教训呢?两年前,你还算令人;现在,你还算风韵犹存;但以后,你那些青春资本全部耗光了,你又怎么办?

想到这里,我也叹了口气。目睹她日渐衰老的容颜,得知她至今仍焦虑漂泊的现状,心里还是微微有点痛。

但人只能自己拯救自己,我不打算再当什么人的救世主了。更何况,我眼中的拯救和她眼中的,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

公交车到了雍和宫,娘儿俩下车,估计去转地铁5号线了。

等母子俩走到车门,我才把龟缩在羽绒服里的脑袋伸出来,长长舒了口气,扭头目送她的离去。

忽然,我觉得自己哀怜她很是好笑。起码她每次跟男人约会都还带着希望,而我呢,只有绝望……

等我到达那家自助餐厅,早已过了约定时间。过年又天冷,餐厅里人很少,没怎么费劲,就找到了正坐在桌旁,半低着脑袋用小锉刀修理指甲的她。

“对不起,请问您是小萝莉吧?”我彬彬有礼地打诨道。

小锉刀停住了。

一张如同范冰冰一样的白嫩小尖脸儿仰起来看着我,严肃认真地纠正说:“我不是小萝莉,我叫罗丽丽。”

盯着这张小尖脸儿,我忽然知道为什么看她照片眼熟了:以前我刚结识孙倩时,曾找军子问计,在他办公室里有个漂亮女秘书与我擦肩而过。

就是她!和军子玩猫捉老鼠游戏的女孩!

看来,军子这只汤姆猫原本确实打算发展她当上床秘书的,只是这女孩比杰瑞鼠还精,又看我鳏寡孤独挺可怜,就发扬人道主义精神,把这块烫手山芋转给我了。

我顿觉手足无措。老毛病又犯了,一见漂亮女人就浑身不自在。

“呃,小萝莉,罗丽丽,差不多……”我忙给自己找台阶下。

“不一样,小萝莉是指十六七岁以下的女孩儿,可我已经二十四了,我是成熟女性。”小萝莉依旧一本正经。

“呃……是吧。”她越认真,我越慌张。心想:靠,这回可遇到高手了,连军子都搞不定的硬骨头,我怎么能搞定?军子啊军子,你成心想看我笑话不是?

“坐呀,你。”小尖脸儿倒是挺大方,收起小锉刀放进个红色的小皮盒子里,慢条斯理地问,“那,你就是李大哥吗?”

“呃……是。”我跟小品《警察与小偷》里的陈佩斯似的,边四处扫溜边往下坐,就是不敢再看那张小尖脸儿。

“哦。咱们好像见过面儿?”

“呃……是。”

“哦。好像是前年,我刚参加工作不久?”

“呃……是。”

“哦。好像是在王总办公室里?”

“呃……是。”

“哦。你是王总的哥们儿?”

“呃……是。”

“哦。你怎么来这么晚啊,都等你半天了。”

“呃……是。对不起……我拦不到车,坐公交来的。”

“啊?你没车呀?”小尖脸很诧异。

“呃……是。”我对她的反应一点不觉奇怪。这年头,男人没个车,就跟没老二一样,让人不由得另眼看待。

“那,你到底是什么公司的副总啊?”小尖脸继续发问。听她的意思,你连个车都没有,你们那公司估计也就一个正总,一个副总,唱东北二人转的吧。

“是亿银科技公司,搞IT的。”虽然小尖脸的口气让我有些不舒服,但转念一想,唉,人家二十四岁的大闺女,凭啥看上我这鳏居的中年怪叔叔啊,还不是图个高起点,关心点儿物质条件也正常。

“哦,亿银公司……好像耳熟诶……”很显然,小尖脸打开了她的数据库,试图搜寻“亿银公司”的文档。

“呃……在业内还算有点儿名气吧。”我急忙捍卫我们公司的光辉形象。看不起我李守杰没什么,看不起我们亿银公司可不行。

“哦……对,我好像听说过。对了,你们公司名字特好玩,听着像意**,有印象。”

“呃……是。”然后,我祥林嫂般又解释了一遍这名字的来历。

“按说你们公司也不算小啊,你怎么没车呢……”小尖脸满脸狐疑,“你肯定是环保人士!”

“呃……算是吧。”见她慷慨地送我高帽戴,咱就顺着竿子爬,冒充一次高尚吧。

“我最欣赏环保人士了,有责任心,肯定也有爱心。”小尖脸夸了我两句,然后语气一转,“不过,咱们结婚以后你就不能再环保了哦,那生活多不方便……起码得给我买一辆。”

我晕,我他妈跟你才说了不到十句话,居然连结婚以后怎么安排我的钱都想好了?这帮八〇后,脑子里成天想什么呢?

于是我不做声。

“咱们去取餐吧?”小尖脸提议道。

“哦,好,你先去,我帮你看着包。”我赶紧献殷勤,瞟了一眼她放在座位上的乳白色坤包,心里直纳闷:这妞的包可真他妈大,都快赶上旅行箱了。整天拎着这玩意儿走江湖,累不累啊?

“好,那我先去啦!”小尖脸蹦蹦跳跳地离开了座椅。

我忍不住看了看那背影:她穿着乳白色带狐狸毛领的中长外套,蓝色牛仔裤,白色细跟漆皮长筒靴,上面还镶着几个皮穗,随着她的蹦蹦跳跳来回晃动。这一身打扮,看上去真有点像只小白兔,呃,不,大白兔。

她的身材确实好,特别是腿,虽然穿着靴子裤子也能看得出来,那是一双美腿。

我不禁有些自责。我他妈怎么总是这么色呢?不,我不该去看别人的腿。孙倩的腿我愿意看一辈子,谁的都不看。

我点了一支烟,闭上眼睛抽着。又想,靠,这哪儿是相亲啊,这简直就是带女儿出来玩。

这家餐厅在晚餐时分,总是会有钢琴演奏。平时没怎么注意,而今天突然感觉到,这琴弹得实在太好了,悠扬的琴声,就如同溪水一般,淌进我的耳朵。

我忍不住循声望去。

自助餐厅的正中央,有个女孩正坐在一架白色三角钢琴旁弹奏,侧面对着我。

我仔细打量了一下弹钢琴的女孩,忽然又觉得似曾相识。

一曲奏罢,女孩换了一首,那旋律伤感而缠绵。

我一边听琴,一边拼命回忆,这女孩究竟长得像谁?

想啊想啊,忽然我想起来了:她像十几年前在机关工作时,那个请我看电影的女孩。

这么多年过去,她是否还记得我,这个曾跟她看了场电影的人?

我并不清楚这首钢琴曲的名字,只是随着琴声,思绪回到了1996年夏初的那个中午。当时,我和那女孩一起吃午餐,她看我偏食,给我挑了不少青菜。还有那场名为《变相怪杰》的有趣电影,还有我的内心挣扎,还有对她的逃避,还有她哀怨的目光……

我默默回忆这份被封存了很多年的感情,一丝淡淡的忧伤涌上心头。十年如一梦,如果我当初选择了她,那么我将不会经历那么多悲欢离合。我会和她生活在幸福之中,我们拥有很纯很纯的感情,还有十年积累起的亲情。

那样,孙倩也就不会与我相识,她会好好地活着。尽管我不认识她,不曾拥有她,但世界仍然拥有她如花般美丽的生命。她会站在办公室的玻璃窗前向外张望,或许看到大街上匆匆而过的我,或许看不到。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活着,好好地活着,带着她的骄傲,她的靓丽,点缀着这个灰色的世界。

我猛抽一口烟,再用力吐出,仿佛它能带走我的感伤。

烟雾缭绕在我的眼前,回旋在我的头顶。我抬起头,凝望着四散飘去的烟雾,心头猛然一颤。随着烟一般飘渺的旋律,以及琴声的每一个触点,迸出了一句词,接着又是一句……

随着琴声,等候

思绪像烟一样飘游

伴着,淡淡的哀愁

想起和你相识的时候

那唇,那眸

就像水一样的温柔

那情,和你的爱

甜美如甘醇的酒

曾经想把它一饮而尽

甜美如甘醇的酒……

那雨,那风

平静的心被你吹皱

那云,和那些雾

就像我们年轻的时候

十年后,再回首

仿佛又看到你清澈的眸

尽管,我知道这曾经的一切

早已离开我远走……

那苦,那痛

就像经历了一场梦

那哀,和你的泪

永远印在我的心头

爱悠悠,恨幽幽

多想回到我们年轻的时候

想追回,那一切

抚平伤痕和你手牵着手

我知,这只是幻想

时光永远不可能倒流

伴随,淡淡的遗憾

饮尽这一杯苦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