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行了,三儿。”老妈见我肯定通不过,也就不再多跟我谈了,“这事我自己有主意,你就甭操心了。”

“唉,那好吧。”我叹了口气,说,“等会儿我接婷婷去。”

“你接婷婷?那小孙怎么办啊?你以前安排她俩见过面吗?”

经老妈提醒,我才想起至今还没正式把孙倩和女儿引见。去年冬天那个尴尬遭遇后,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引见她们,一直是我头痛的问题。

“那……要不这次就让她俩见见?”我迟疑地说。

“我觉得时机不成熟。”老妈否定了我,“过年时候婷婷跟我说,她见到那个坏阿姨了,我看这孩子对小孙恨着呢,想消除这个隔阂,还得找个恰当时机,咱们再合计合计吧。今儿这事挺突然,我觉得还是不要贸然行动的好。要不然再搞冲突了,婷婷更不接受小孙,小孙心里边也不好想。”

“嗯,是得从长计议。那我跟孙倩打个电话,让她今晚回她酒仙桥家住吧。”

“那也不好。三儿,小孙不错个人,咱们可不能给人家留下心理阴影。哦,你一接婷婷,小孙就得回自个儿家,那人家会不会没有归属感?女人的心可细着呢,没准儿你无意间就让人家受伤害了。虽然小孙不是胡搅蛮缠的人,但人家自觉,咱也不能过分不是?”

“那怎么办哪?”

“三儿,我跟你爸商量好了,今儿我俩接婷婷,然后住你大哥家。你爸他们单位退休办最近要在天坛公园搞个风筝赛,你爸想参加。我跟你爸好长时间都没来城里边了,正好也进城逛逛。婷婷上学的话,就让你大哥开车送,下午放学我跟你爸打车去接。”

“哦……也行。”我也觉得老妈这个安排还是挺周全的,又交代了一句,“妈,我还是那句话,接婷婷可以,老不死的看病让她自己去,咱们甭管那闲事,啊。”

“行了行了,我自己有安排,就这么着了啊。”老妈挂了电话。

下班接孙倩时我转述了这事,末了评价了一句:“我妈这人就爱多管闲事,还总落不着好。”

她笑了:“你呀,就甭小心眼儿了。咱妈做得挺对的啊?不过她多虑了,我肯定不会跟婷婷计较。另外,就是婷婷住你大哥家,你每天下班最好也过去陪陪她。”

“那你怎么办啊?我当然想陪女儿,可又舍不得你。”

“嗨,我个大活人还能走丢了啊?”她笑了笑,“晚上你回来不就成了吗?前半夜你陪婷婷,后半夜陪我。”

“嗯,也行。你不生气啊?”

“哼,我才没你那么小心眼儿呢!不过婷婷这一关早晚得过,以后找机会吧,你说呢?”

“嗯。”我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一个星期之后,老妈突然给我打了个电话,沉痛地告诉我:“守杰,你纪叔叔去世了。”

纪叔叔是父亲的老朋友,二人关系可用“知己”形容。纪叔叔出身名门,他伯父是新中国一位鼎鼎大名的作家,可谓家喻户晓。纪叔叔也做得一手好文章,写得一笔好字,并精通乐律。

纪叔叔与我家老爷子相识于六十年代前期。两人都喜欢舞文弄墨,都爱好吹拉弹唱——纪叔叔擅长弦乐,喜欢拉小提琴;老爷子擅长键盘乐,喜欢拉手风琴。

不久“文革”开始了。纪叔叔和老爷子都被调入宣传队,在别人举着高音喇叭大辩论时,他俩充耳不闻,终日弹琴鼓瑟;后来大辩论发展为血腥武斗,他俩依旧超然世外,每天莺歌燕舞。

我上学前老爷子上班时常带我到他单位。那时老爷子上班的内容,就是排练文艺节目——当然,那个时代的“文艺”,不是小资产阶级的无病呻吟,全是无产阶级解放全人类的豪言壮语。

不过,在表演完了无产阶级那一套以后,这帮死不悔改的小资产阶级也会私下弄点儿低级趣味取乐。

有一天,这帮人又开始贩私货了。大家围成一圈,纪叔叔站在中间,用小提琴演奏了一首乐曲。

琴声吸引了正在玩耍的我,被带入一个五彩缤纷的幻觉世界:时而如春暖花开,时而如寒风呼啸,时而似狂风大作,时而像细雨霏霏……甚至觉得随着旋律翩翩起舞,流连于一片姹紫嫣红。

长大后,我知道纪叔叔当年拉的这首曲子叫《化蝶》。

记忆中的纪叔叔是一副典型的知识分子派头:即便是以“大老粗”为美的七十年代,他也梳一丝不苟的分头,戴黑框眼镜,穿雪白的衬衣,足蹬亮的皮鞋,举手投足,格外儒雅。他永远和蔼可亲,以至于我甚至都不相信,他这样的人会和“痛苦”二字沾边。

直到我长大,父母在谈论纪叔叔时,才跟我提及他的婚姻。

七十年代初,纪叔叔在孩子出生后不久发现:自己的妻子居然有过婚史,还有个儿子,却一直瞒着他。

他曾很爱她,对她呵护有加。而当他知道这一切,他崩溃了。

那个年代,“离婚”被看做不道德的行为,特别对于纪叔叔这类正统家庭而言。为了孩子不生活在异样目光下,纪叔叔无奈地吞下了这枚苦果,牺牲了自己。

但他无法原谅她的欺骗,便以一生不再许她靠近作为惩罚。在惩罚她的同时,他也惩罚自己,一辈子再没靠近任何女人。

他和她同在一个屋檐下,却如路人般井水不犯河水,一过就是三四十年。

纪叔叔脸上永远挂着温和谦恭的笑,但每跟我家老爷子一起喝酒,到最后他都会边捶打桌子,边放声痛哭。尽管老爷子安慰他,可情感上的事,即使是他们这样的知己,也往往爱莫能助……

老爷子退休后中过一回风,那以后身体就不好了;纪叔叔也因婚姻不幸,越来越内向冷漠,所以我这些年很少见到纪叔叔了。

当老妈对我讲起纪叔叔的死讯,我眼前顿时浮现出当年他在排练场演奏《梁祝》时的情形。

追悼会那天,我和大哥搀着老爷子,肃立在赶来缅怀他的人群中。老爷子浑身发抖、老泪纵横。

轮到我向纪叔叔鞠躬时,看到躺在花丛中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的他,又想起儿时的记忆,禁不住鼻子一酸,热泪夺眶而出。

后来老妈跟我说起,纪叔叔遗孀打电话通知死讯的情景。她先是愉快地告诉老妈纪叔叔死了。她从被纪叔叔惩罚的阴影里解脱,所以她笑。但最终她还哭了,说纪叔叔是个正派人,就是不够豁达。

纪叔叔临终时怒目圆睁、大张着嘴,仿佛愤懑地对天呐喊,为何命运对他如此残酷?根据他的遗嘱,连遗体都捐了出去,不给她留任何念想。

追悼会结束,我回家忍不住找出小提琴协奏曲《梁祝》,一遍遍听,眼前浮现起儿时记忆,再度泪流满面。

纪叔叔的死,让老妈意识到自己以往的错误。她找我谈心说:“三儿,以前我总让你为孩子牺牲自己。可现在看,你纪叔叔就是前车之鉴。他们老两口互相折磨一辈子不说,他女儿都三十好几了,都没找对象,就是看着他父母之间的关系,对婚姻非常恐惧。唉,妈以前太糊涂了,现在我明白了,这不光害了你,也会害了婷婷。”

听了老妈的检讨,我赶紧回答说:“妈,当年我就是觉得,再拖下去我会跟纪叔叔一样下场。不过这事都过去了,您就甭难过了。感情的事,我们自己心里清楚,您就甭为我操心了,操心也没用。”

老妈叹了口气:“唉,是,三儿,毕竟我老了,你也大了。以后你的事儿自己做主吧,妈再不管了,管也管不到点子上。”

尽管上一次试探铩羽而归,但前妻一直没有放弃复婚的尝试。一天下午,她又给我打了个电话。

她先扯了婷婷在学校的表现,说:“老师反映说,这学期婷婷成绩下降了好几名,她性格也越来越内向,上课老走神,跟同学们也比较疏远。我担心,婷婷是不是受了咱俩离婚的影响?”

见她说得这个问题,因担心同事们听到,就拿着手机走到消防通道接听。

我叹了口气,回答说:“婷婷受伤害确实很大,没办法,避免不了。唉,谁让她生在咱们这个家呢?”

“守杰,我也为婷婷担心。我觉得,不管你对我有多不满,但为了婷婷,能不能考虑一下复婚问题?咱俩毕竟都走了十多年了,应该还有感情基础。”

这是从她口中第一次提出复婚请求,尽管还假托孩子的名义。

“张佳丽,咱俩混到这一步,我不认为我负主要责任。这十年,我把男人女人的责任都一肩挑了,还不够吗?我也心疼婷婷,可咱俩分也好合也好,她都会受伤害。你以为她只是咱们离婚受了伤害?错了,不离婚对她伤害更大。她一出生连母乳都没吃上,小时候她抵抗力多差?隔三差五地都得打吊针。你以为这不是伤害?张佳丽,你太自私了,不光我倒霉,婷婷碰到你她就倒霉。”

听完我的责怪,她沉默了一下,说:“守杰,过去的事都过去了,那时候我是不懂事儿,可你老翻旧账不好,你得学会向前看。”

“是,我这不向前看了了吗?只是没必要跟你向前看了。”

“守杰,你听过句话没?男人要对陪伴自己的女人心存感激。”

我答道:“没错,要是女人在男人穷的时候不离不弃,跟他同舟共济,那这男的是得心存感激。可这关你什么事?”

“我想让你知道,我就是用青春陪你的人……”她忽然哽咽了。

她不说这句话还好,一说,不禁勾起我对那十年噩梦般的记忆,瞬间怒由心生,声音提高了八度:

“张佳丽你给我住口!你有没有点自知之明?你年轻时屁都不算一个,靠我们家你才跳出了龙门。自打跟了我,我让你吃过糟咽过糠吗?你有什么资格说你是糟糠之妻?我就不指望你温柔贤惠了,问题是你连合格的雌性都不算!以前我不知道,现在遇到别人我才明白,你他妈的简直是万里挑一的极品!别的女人再差劲,起码还是个雌性。你呢?你有什么?你折磨我这么多年,没找你要青春补偿算对得起你了,你也好意思说这个话?”

她哭得更加伤心,断断续续说:“守杰,你心肠怎么变得这么硬啊?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再怎么也做了十年夫妻……”

我粗暴打断她的话:“你他妈的给我住口!我心肠硬吗?你他妈的自己拍良心想想,这么多年来我为你做过多少事?还百日恩?你跟律师合计写那张离婚协议的时候,百日恩去哪儿了?”

“我……我跟你解释多少遍了,我是不想跟你离才那样的啊,想拴住你,你知道我是爱你的……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苦心呢?”

“放屁!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可这十年你对我做了些什么?你贬损我,羞辱我,什么都推给我做,对我性讹诈,最后还要算计到我一无所有。这就是你嘴里的爱吗?你他妈的指鹿为马!我这辈子遇到任何一个人,哪怕他跟我有仇,都没谁能这么折磨我!”

“可最后我也没让你净身出户,还不是按你的要求来的?”

“废话!你想让我净身出户我就净身出户啊?你做白日梦吧?我就是按着‘公平’俩字来的,你官司打到玉皇大帝那里,也就是这么个结果!告诉你张佳丽,我跟你不同,我做人凭良心,即使离婚也不会象你们那么无耻!但我也不是傻子!”

“守杰,你怎么一点儿机会都不给我?就那一次错,你怎么就不原谅……”

我明白,前妻口中的“一次错”,并非指那张离婚协议。那张协议,她一直顽固认为:那是挽回的手段,是爱的表示。她说的“一次错”,是老蚁后要来我家住,我们因此激烈争吵,迅速办了离婚手续,这才是让她追悔莫及的。

但我跟她分手,真正原因是十年的积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