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背着林笑一路急行,三拐两拐没走多远便来到一条巷子里。这白墙黑瓦的,俨然是徽派的建筑,巷子两边都种的是槐树,过了两个不大的门,又走了百米远,林笑发现此时的院墙明显要高,透过树影还能看到院内的飞檐,还没看的仔细那少年已在一所门厅前停下,这大门比林笑前面看到的要大出不少,两个石狮子圆头圆脑的立在门两边,除了大门还有两个边门,外墙有青石的墙基,墙上有拴马桩,西墙上还镶了个“福”字,门罩下并未悬匾。

此时大门是开的,门前站着好几个仆役打扮的男子,为首的年约四十,面色黧黑,鼻塌目陷,颧骨高嘴唇厚,一副两广人的样子,他的衣着不同,气度上也不一般,当见到少年身后的林笑他脸上的焦虑立刻散去,便迎了上来,恭敬地道:

“大爷,怎生回的如此晚?太太已叫人去学堂寻爷去了;姑娘怎的和您在一起?太太四处寻不到姑娘,这会子正在气头上发作婆子们呢!”

少年听了那人的话脚步未停的一路向里走去,遥遥说了句:“有劳琅管家啦,咱家出了大喜事了呢,我先去回太太话。”。他脚下不停背着林笑过了门厅穿堂,又是一个厅再过一个穿堂,接着又是影墙又是天井,当到了第三个厅,骤然眼前一亮,灯火具明,只见在三层石阶上有一处正房,迎面全为落地隔扇,遥遥望去只觉雕饰繁复,门前站立着数个仆人,银线也在外候着。门里又是跪了一地的人,依稀听到有人厉声责骂。

门外众人见了少年都向他行礼,那少年也不理只是急匆匆的冲到房内,大声道:“母亲,儿子领妹妹回来了!”

少年背着林笑也不放下,林笑只得伏在这位小哥儿的背上来打量这间屋子,但见大厅两面均为落地隔扇,靠北隔扇正中间有张大罗汉床,不知是红木还是紫檀的,看着就觉得重,雕饰极为华丽,上方悬着一块匾额,写着:九如斋,床旁又是一个绘着山水的四折大屏风,左右下首是同质地的椅子各四把,椅子中间又有小几,几上有花瓶,屋内摆设极多,也来不及看,都是屏、鼎、瓷瓶类的东西,草草一望林笑觉眼花缭乱,她忙收了眼光向坐在罗汉**的女子望去。

那是个二十多岁、肤色白净的年轻女子,只见她上身穿着褐缎团花袄,外罩了件蓝色刻丝暗花缎大镶边对襟大袖及膝的披风,下着墨绿绫盘金绣牡丹花侧褶裙,堆云叠翠的乌发挽着牡丹髻,胸前带着金色的项圈,她细眉凤眼,鼻子微翘,显得生动俏丽,眉目间和那少年相似,一看便知有血缘关系,只是此刻这位美人正粉面含威、满脸怒气,她前方的地上碎了一地的茶盏,正由丫鬟收拾着。

在女子左边站着一个中年妇人,她一副细眉细眼的笑模样,黑缎大襟夹袄下穿了条紫缎马面裙,额上系了条宝蓝色眉勒;右边站立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郎,她穿月白色的袄,外面套了件青直贡呢长背心,下穿了条葱心黄绣兰花儿的百褶裙,容貌俊秀,气质文静端庄,眼光低垂;另一个年纪略小,十五六岁光景,穿桃红绣着团花的素绌袄,外穿了件藕荷色掐牙背心,柳叶绿的棉细褶裙,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只瞪着跪在地上哽咽不已的璎珞等一干丫鬟。右下的椅子上坐着一个纤弱女子,上青下白很素的打扮,她始终佝偻着身子低着头不时的咳嗽着,也瞧不清样貌。

“豆儿。”那美貌女子一见他们,就站立起来,疾步走近跟前转手就抱过林笑,“你去哪里了!!你可唬死娘了。”说着话她的眼泪便流了下来。

“太太,姑娘回来就好了,这下可安心了。”那中年妇人上前笑道,“我瞧着姑娘似没什么大碍,太太若不放心,可要叫堂里的来看下?”

“妹妹自是没大碍了,”少年按耐不住插话道,“母亲,郑嬷嬷,妹子她好了!”他情绪激动,话音微抖,眼里也带着泪。见众人不明所以,又道:“妹妹脑子好了,会说话了,明白事儿了!”

此话一出厅里顿时炸了锅,看那美人的样子却像几乎是要背过气的似地,脸白着惊疑的看着自己的女儿。

“麒哥儿,你浑说什么!”郑嬷嬷上前攥住少年的手,“这事儿万不可浑说惊了你母亲。”

“是真的!妹妹,快叫母亲!”

厅里人的目光全都聚在林笑身上,那么多的人硬是静的没有一丝儿动静,只听得到呼吸声,这般诡异的强大的充满期待的气场压的她既心虚又无措,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林笑只得硬着头皮蚊子声的唤了句:“母亲。”

就这一声宛若一道雷,把这清净天劈开了个口子,只听那美人怔了怔哇的一声便痛哭起来,紧抱着林笑“心肝儿、女儿、可怜见的”浑叫着,这突如其来的感情爆发让她的汗毛都立了起来,此时满场的人又是笑的又是哭的,说佛祖保佑的说阿弥陀佛的乱在一处,接着那郑嬷嬷就一句接一句的问少年因果,她那位美人娘也边哭边插话询问着,林笑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东拼西凑的也明白了个大概。

被她灵魂占据的女孩儿名叫琅豆儿,是琅家的大小姐,一出生便是个不会说话的低智商婴儿。琅小姐虽痴傻,又不会说话,性子却犟,想做的事定要做的,阻止了她就大哭,有时哭的急了还会晕过去,稍大些若不随了意还会出手打人,她虽傻却能吃能喝,体格不差,曾失足落过水救上来也不得病的,爬树摘果子混吃也有的,就这样一位憨主打起人来饶那些十来岁的小丫鬟也吃不消,于是甄氏放话对这位姑娘只能顺着,好吃好喝养着便是了。

这日也不知琅豆儿犯了什么癔症,定要外出,用什么逗引都不成。可巧当日太太不在,管事嬷嬷随着同往,几个大丫鬟和外房的管家又奉命外出,二房的人都病着,丫鬟璎珞拦不住,看顾的婆子正聚赌哪有功夫管他们,这璎珞被其他几个丫鬟撺掇着,便一起带了小姐从后门出了去。璎珞原想着玩片刻就回,可是这一出门,久未外出的丫鬟立刻就被街上的物事儿引的想再多多耍会儿,不一会就走散了。只有璎珞始终陪着琅豆儿,又一时不查,这位小祖宗也不知怎的就爬上了树,还在两人高的槐树桠上咯咯傻笑。璎珞顿时吓的魂飞魄散,偏生一旁还有些闲人在起哄逗弄,结果这位儍小姐果真就从树上跌下来了,晕死过去。下学回家的大少爷琅济兰路经此处,远远地看到了,他素是个待下亲和的主子,唯在妹妹一事上最是上心,这才会引出街上那一幕。

缘由论完了,甄氏又叫人速去请了自家药铺济事堂的掌柜刘文林来给女儿看诊,看过后果然无碍,不过是些皮外伤,于是只开了跌打伤药,那刘文林一辈子行医,是江南颇有名的大夫。当年这琅府大姑娘的病也是他诊定的,说是失魂不语之症,断没有好的,如今大姑娘一摔之下竟好了,他顿觉无颜,直说惭愧,反倒是甄氏劝慰道:当年早有高人给豆姐儿批命说治疗之法不在金石只在机缘,怨不得世间大夫无法医治。那刘文林只当太太宽慰,心下郁郁的告退了。

这时厅间的婆子丫鬟等没干系的都被遣退出去了,甄氏又命厨房在内堂摆饭,当下便牵着林笑领着一干人等向后面去了。这一行人出了大厅,绕过一堵照墙,进了垂花门到了内宅,林笑看到一个二层小楼,就着灯火隐约可见后面影影重重的还是院子和楼宇,东西两边都有腰门通向他处,甄氏忽停下脚步回身向后面说道:

“如意妹妹是同我们一道用饭还是回去?”

林笑顺着话音看去,原来是那个不怎么说话的女人,直到此刻她才看清了那女子的容貌。但见她身量消瘦娇弱,容颜姣好,梳着蓬松的发髻,髻带着花儿,发饰也不华丽,较之甄氏更为清丽,被这月色灯火一照我见犹怜,只听她细声道:

“豆姐儿大好,妹妹本该同祝庆贺,只这两日我身上不大好,姐姐是知道的,这病一犯气儿也有些上不来,总是咳嗽,怕是过了病气给豆姐儿。加之墨哥儿虽好了些,妾身还是放心不下,姐姐不用管我,我自去便是了。”

甄氏点头道:“方才闹了半天,也没顾得上你。我看你气色不大好,也就不留你了。妹妹和墨哥儿的药可还有,若没了,只管叫人去堂里拿。”

“多谢姐姐挂怀,药还有呢,只妾身这心……”如意忽哽咽起来,“这些年姐姐为了家在外操持,劳累辛苦,妾身终日里还要用贵重的药吊着这条贱命,还不如当日随老爷一起去了干净,省的拖累家里。”

林笑暗道:这位病美人怕就是这府里的妾,而老爷也就是她那个爹看来已经死了,这么说甄氏就是寡妇?可是在古代寡妇可以出来做事吗?还忙成这样?这府里再没旁的男人了?不是该有老爷老太太什么的,也没看到其他几房的人,难道说是分出来了。林笑还在胡思乱想,但听甄氏道:

“妹妹休再浑说,不过是点子药,值当什么,你这病就是终日太多心才好不利索,把心放宽了好生将养便是,墨哥儿那里也别太忧心,娘胎里带的病又不是一日两日能好全的,我瞧他可比麒哥儿刻苦,必是个有大作为的,将来保不准将来家里要靠他提携呢。夜里风凉,妹妹快回吧,我也不送了,待会让厨房把饭送去。”

那如意什么也没说只垂泪称是,又向甄氏和济兰福礼,这才退下,一众丫鬟随她向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