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战的日子,楚国百姓的生活还是照样过。事实上自司楚展雁登基之后,楚国战事不断,百姓们都习惯了。

——他登基之前?他登基之前,楚国被别人打得战事不断……所以百姓们对司楚展雁都挺感激的,哪怕他是一个暴君。

一般说来,再暴的暴君都比再慈祥的侵略军队来得慈祥。

我到了楚国的京都,看着满大街华丽的马车跟肮脏的难民来来去去,发国难财的商人和在战火中毁了身体的残疾人来来去去,如果忧郁一点的话,我很可以终日托腮在阳台上思考人生哲学,但杜泉夫人让我不要多想,去她店里帮忙。

对,她开店,一店的霓裳。

有司楚展雁做后盾,她开店根本不用动脑筋,卖一泡屎都卖得出去,总归有人捧场。可她居然动脑筋了,店里的装修只有大片的天青色底墙、白色色块还有切割漂亮的玻璃镜片舒舒服服地铺展开去,有性格得不得了,至于那些衣服,呀,真是霓裳!

那种蓬蓬的衣裙啊、纱啊、珠珠啊、亮片啊、彩带啊,每个女孩子小时候都梦想过的吧?有过把蚊帐扯下来当披风扮仙女的日子吧?她这里都是的,而且不知怎么一剪裁,幼稚都去掉了,梦幻里又透出风情。她初见我时穿的那件紫色衣裙,也是她自己设计的!

我被搔到痒处,顾不得藏拙了,把我记得的电视、报刊古今中外所有能穿了走出去的,和你敢穿也不敢走出去的衣服尽可能全画出来给她看,一边画一边比画着解释。

背古诗词当自己的作品来压她我是不干的,那么剽窃古人的太不好意思,但把别人的时装作品介绍给她我可是太来劲了!什么知识版权?喂,让这个世界的女性多见识一些漂亮衣服不可以吗?杜泉夫人能裁剪出来的话,我们多穿几件漂亮衣服不好吗?大不了我低调点不领设计费就是了。

正跟她画着说着比画着兴奋得天昏地暗,有人进来:“夫人,公主殿下!”

“哦。”我随便应了一声又继续道,“这个领子倒不用低,斜着才好看呢!下面再开口子……”

“公主殿下!”

“好了我听见了啦!”我回身继续说,“下面再开一道口子……”

“公主殿下!”

连杜泉夫人也提醒我了:“这位好像是王军中的密使?”

“司楚展雁的信?”我皱眉。除了他的信我不得不卖点面子,别人的事就不用来打扰我了吧?

“这个——”密使为难。

杜泉夫人轻笑一声:“大概是密到连送信的人是谁都不能说的密信吧?那么,妾身先回避一下了。”说完,杜泉夫人姗姗离去。

密使松了一大口气,屈膝禀告我:“王请公主殿下前往毅行郡。”

“毅行郡?”我一脸茫然。

“往北三百里……靠边境的……咱们楚国的郡。”密使提示我。

“哦,哦。”我问,“去那儿干吗?急吗?什么时候要出发?”

“王需要您去,马车已在外头等了。”他回答。

什么事呀?这就火烧眉毛的!吃人家的、住人家的,坏处就是这么没自由,我郁闷道:“好,我知道了。”

“公主殿下,您……知道了啊。”他恋恋不舍。

“知道了知道了。”奇怪,还有什么好啰唆的。

“小人的家人……拜托公主殿下与王照顾了!”他一咬牙,面色铁青,倒了下去。

为什么他突然像一根烂木头似的说倒就倒下去了?叫他也不答应了,眼睛也闭上了,呼吸都没了。

我试他鼻息,真没有呼吸。按他脉搏,也不跳了!就算生急病,窒息了,也不至于脉都不跳了吧?难道是我没按准?我把耳朵贴到他的胸膛上,连心跳都听不到了!

“来人,来人!”我一边大叫,一边按他的胸帮他起搏。可我到底没学过医护,按了几下也不知对不对,反正他没反应,我……要帮他做人工呼吸吗?

杜泉夫人挑帘子进来了:“殿下,什么事?”

“快快,快救他!”我指着密使,“叫医生!他发急病了!”

杜泉夫人蹲下来,看看他的脸色,看看他指甲的颜色,掰开他的嘴,并微微倾下身子闻了闻:“殿下,他不是生病,是服毒自尽了。”

“服毒?!为什么?”

“为了保密。这是最高一级的保密方式啊!”她答得理所当然。

“放——屁!”忍了半天还是把这个字说出来了,“把消息都告诉我了,还要保什么密?”

“最高一级的保密方式就是这样,牙齿里藏好毒药,不带书信带口信,如果被敌人擒住,随时服毒自尽,把口信成功带到以后,当然更该服毒了,这样一来,敌人以后永远也没机会擒住他问某某时间你给某某人带了什么信。”

“那这个人,这个人,接到送信的任务时,不管怎样都已经注定要死了?!”

“是这样。”

我叫出来:“那他为什么要接这种任务啊?!”

“战场上,本来就有许多人注定要死的,”杜泉夫人的眼神比从前更阴沉,“如果只是作为普通士兵战死,抚恤金少得可怜,如果不死,而是残了,后半辈子可能比死还惨。但如果自愿报名做密使呢,日常薪酬比骑兵队长都高,万一战事结束都用不着送信,可以领一笔优厚的俸禄回乡,如果送了信呢,全家人一生都可以由国家养着。不少穷士兵宁肯走这条路。”

“好残忍——”

“他们是自愿的。”杜泉夫人耸耸肩,“至少他们还有选择呢!

我们这位楚王已经比许多王仁慈了——公主您该上路了,我想外面的马车已经等急了。”

我上路,马跑得挺快,跑了一整天,到了目的地,有人打开马车门扶我出来。

“轻点,疼——”长途跋涉不是盖的,我浑身骨头都在抗议,趴在他的手臂上,忽觉有点不对劲,定睛一看,“青纳!”

一身白衣,面孔消瘦多了,但那沉默温柔的气质没变,立在这里像一轮明月。

“青纳你真的被救出来了?!”我抓着他又笑又跳,牵动肌肉,又痛得龇牙,“疼——”

“公主殿下怎么了?”他关心地扶牢我。

我哪还顾得上我怎么了!“青纳,你是青纳吧?你不认识我了?

我是冰然,沈冰然呀!”管他司楚展雁宣布什么,告诉青纳我是谁,青纳肯定不会怕的。

可他的表情离“旧友重逢,真高兴啊”这几个字也差很远:“是的,殿下,在下听说了,您是展鹦殿下,不日楚王将召开大典昭告天下。”

“他真好。不过我这个真相有点复杂……算啦,总之他把你救出来就好!青骅呢?”我抻长脖子往他身后看。

“他打你了?”青纳在我耳边,极低极低地问,声音里有很浓很浓的怒火。

“咦?呃,你说司楚展雁?没有啊。怎么了?”我莫名其妙。

“不是他,你怎么说疼,连走路都……”

“哦!”我恍然大悟,“坐了一天的马车跑过来的,肌肉当然酸疼啊!”走路都一瘸一拐的呢,比被打了还惨。

青纳失笑,神情这才松弛下来。我举目四顾,树木苍翠,草皮绿茸茸的,剪得很整齐,中间点缀着一丛丛金黄色的雏菊,四边还绕着色泽斑斓的不知名的花朵。在绿树与花朵之后,有一排小木屋,木条钉的走廊直延伸到草坪上。木屋窗户暗暗地掩着。

“青骅在里面吗?”

“骅弟在战场上。”

“什么战场?莱国战场?跟司楚展雁在一起吗?怎么你们又并肩战斗了?一笑泯恩仇?”我的问题真多。

“也是也不是……”青纳含含糊糊,“先进去再说吧。”

他揽着我的肩。他旁边还有几个人,大家都簇拥着我,我开心归开心,总觉得哪里不对。

踏进小屋,我明白了:啊呀,青纳眼睛里没有笑意。

当然,青纳这个人一直有点忧郁,像个文艺青年,但他和他亲爱的弟弟终于从启宾雨原那个大变态手中脱险了,他好歹可以笑一笑吧?

“青骅没有出来是不是?”我紧张地抓着他的手,读着他的眼神,“天啊,他死了?”

“没有——”

“别想骗我!后来你又是怎么出来的?糟了,你一定恨惨了我,也恨惨了司楚展雁。你假借他的命令骗我到这里,想报复他?肯定是的!如果是他的话,怎么舍得让司楚展鹦赶一天的路,全身酸痛!”我果然还是很聪明的,虽然后知后觉了一点……“现在他对你这么体贴了?”青纳的眼神又黯了下去一点,黯得像这间屋子。太阳西斜了,小屋的窗掩得很低,他们却不开灯,像在哀悼一场葬礼。

“你是不是跟你的复****联系上了?叫什么砍头党的?”我很惶恐地扫视旁边那些楚国服饰的人,“天哪,你们都是珑国的人!”

“我们不是。”他们不得不迅速表明立场。

鬼才信呢!

“不要瞎猜。”青纳冲我摇头。

“你想对司楚展雁不利吗?别,别,咱们有话好商量,虽然他确实不是个东西——”

我旁边那些人的表情,已经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恨不能扑上来堵我的嘴。

青纳把脸埋在手里,像是哀鸣,最后却笑起来:“我看还是原原本本告诉你吧。青骅在战场上,不过不是莱国的战场,他正与司楚展雁去奔赴宾国执行偷袭。”

“阁下!王没有授权您说这个!”那些人飞快地阻止他。

“不然怎么办?”他反过来问他们,“让她继续说下去,一会儿说你们是我的人,一会儿对你们的王进行一些评论,你们觉得你们多听几句,对你们的性命有帮助吗?”

呆立片刻,他们纷纷摇头。

“所以还不如向她解释清楚状况。反正你们的王要我对这里的安全负责,真出什么事的话,你们就说是我出于安全考虑做的决定,一切后果由我负责好了。”青纳道。

他们想了好久,陆续点头。

“——所以现在是什么状况?”我求知若渴地抬头看他。

“司楚展雁与启宾雨原定约,要合击莱国,但实际上司楚展雁并未出兵,宾国与莱国打起来后,不管楚国有没有出兵,宾队势必有相当一段时间胶着于莱国战线无法脱身,于是楚国可以趁机偷袭宾国。

我们兄弟俩与楚国有灭国之仇,与启宾雨原也有深仇,司楚展雁叫骅弟暂时同他联手打启宾雨原,骅弟答应了。同时,司楚展雁又发现启宾雨原在谋划什么事,似乎和你有关,生怕你有危险,命我回来保护你。他说,如果你有什么事,骅弟都会有同样的遭遇。所以你放心吧,我会尽全力来保护你。”青纳一口气说完。

“那,为什么叫你来保护我?”我眨了眨眼睛,“为什么是你?”

“他在战场上脱不开身。他信得过的人,他也基本都用在战场上了。也许他觉得只要还给我一定的自由,我还够能力对付启宾雨原的诡计吧。”青纳耸了耸肩,“我也觉得我应该可以胜任。”

所以,青纳可以对付启宾雨原,司楚展雁可以打败青纳,我则可以吃得住司楚展雁,我岂不是几个国家中最厉害的一位殿下!

我的骄傲里,还有一点小小的不满足:“你是怕司楚展雁对青骅不利,才答应保护我的吗?”

“呃——”

“如果我还是一无所有的流浪小孩,你就不保护我吗?”

“公主殿下——”他难得地脸红了,尴尬地看了看左右。

我挥手赶闲杂人等:“你们出去啦!”

他们如标枪般杵着不动:“属下奉命保护公主。”

“到门外保护又没有关系——”呃,想到启宾雨原那变态,还是忍不住打个哆嗦,转头问青纳,“确实没有关系吧?”

青纳叹了一口气,对他们道:“出去吧。公主歇息,我们本来就是要在外面保护的,我想没问题。”

他们出去了,要命的是青纳也跟着出去。我顿足:“你是听不懂还是怎样?我问你,到底怪我还是讨厌我?我有时候是不懂事,但也尽力救你们了啊,你还要怎样?”

“是的,”青纳摇摇头,“你本质上是个善良的好孩子。狮子出来时,你明知道狮子吃饱肚子就不会再攻击其他动物,仍然不忍心坐视它去吃青骅,挺身协助骅弟,我已经知道你非常善良。”

“啊,这个……一般般啦……”他口气这么认真,我就脸红了。

当时情况那么紧急,我都没怎么多想,要是多想想利害关系,说不定就不冲上去了。我品质中有好多糟糕的部分,包括自私,还有胆小,还有好逸恶劳等等。可是,如果不能包容我这些坏品质的人,也就不配享受我好的一面,我想——瞧,我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可惜,你是楚国的殿下。”青纳道。

“什么?”

“灭国亡家,此仇不共戴天,即使暂时和平相处,只要我有一口气在,我也总有一天要报这个仇的。”他语气平静如水。

“青纳!毕竟人家救你一命,你现在又站在楚国的土地上,你……还敢说这种话,太蠢了吧!”我不敢置信。

他像没听到我的话似的,面无表情地说下去:“这里的侍女都是经过楚王和我双重筛选的,绝对靠得住,她们会来侍候殿下饮食沐浴。

殿下想呼唤她们,可以拉动床边那条铃绳。殿下好好儿休息吧!”

“青纳——咦?对了!司楚展雁自愿给启宾雨原当人质,好保证跟宾国一起出兵,他怎么可能又分身去打宾国?”

“我想那当人质的是替身。”青纳回答得很简单。

对哦!难怪我觉得鸿门宴上:“司楚展雁”好陌生,离我好远,原来那个陌生人不是司楚展雁!我的心里,为什么这样开心。

青纳出门去,手按在门把上,嘴角泛起一个模糊悲哀的笑:“我向珑青纳,好像一直没怎么聪明过。”

门轻轻阖上了。我要想一会儿,才想明白他是回答我哪句话,顿时泄气地躺在大**。

之后的日子过得很魔幻。启宾雨原是不是真的来搅过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大伙待着待着,忽然喊一嗓子:“地下有声音!敌人挖地道来了!”于是掘地三尺,掘出土扒鼠若干只。又待着待着,忽然喊一嗓子:“厨房肉怎么少了?有敌人潜伏,挨不住饿,偷我们吃的!”于是布下天罗地网,逮住来偷嘴的倒霉大蛇一条。这下连灯火都不让点了,说怕敌人借着亮光偷袭,于是晚上黑灯瞎火的我没什么事情好干只好睡觉。习惯了昼伏夜出的现代动物沈冰然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只有裹着被子磨牙。

我很怀疑向珑青纳是故意的!

这种日子要再过上几天,别说我,楚国士兵们也要受不了。但很快的,他们还真逮住了一个“偷偷潜伏过来的特务”。

我一见这特务的面——天马流星靠啊——杜泉夫人!

青纳没见过她。其余几个楚国士兵们虽也无缘认识她,但猛见她胸前的“人间凶器”,个个心存疑惑,于是没敢绑她,客客气气地请我来认人。

杜泉夫人在我面前,还是腰肢款摆摇曳生波:“殿下您果然在这里。殿下您跟他们说说吧,他们可屈死我了!”

“哦啊!”我道,“各位,这位是杜泉夫人。杜泉夫人,这里……呃话说,您怎么会在这里?”

“我担心公主殿下,忍不住就找过来了呀。”杜泉夫人飞我个媚眼。

“但是你怎么找得到这里……哇,你是不是偷听了密使的口信?”

“没有偷。当时你们在门里,我在门外,顺便听的嘛。”又是一个媚眼。

密使先生死得何其不值哇……我有气无力地挥手:“算了算了,你来了就住下吧,回头我跟王说……”

“可是,杜泉夫人,这里根本不是毅行郡。”青纳冷然道。

啊?

“不是吗?”杜泉夫人看起来也很吃惊。

“夫人何必再装腔作势?这里离毅行郡有一段距离,我在最后关头改变了马车路线。中途我们换了很多次车与马夫,也并没有发现有人跟踪,夫人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呢?”青纳像一匹发现猎物的猎犬,紧紧盯着她。

“讨厌啦,”杜泉夫人挥动香气袭人的手帕,“我只是迷了路,误打误撞到这里……”

“迷香!”青纳惊道。

于是他们保护公主殿下、控制刺客、采取解毒措施、检验室内空气——检验结果是,空气里验不出任何毒性。

“这是香水!我们铺子里卖得最好的香水,叫做‘夫人驾到’,你们尽管查去,只要是女人都知道。”杜泉夫人突然很委屈。

“可你找到了这里!”青纳垂死挣扎,“在我们一点都没觉察的情况下,你竟然能跟踪到这里!你还说你不是间谍?”

“没跟踪你们。”杜泉夫人招了,“我就跟所有女人说,如果发现附近有什么屋子忽然住了神秘的贵人,等闲无法靠近,并且最近有马车来,就报告给我。”

“‘所有女人’指的是——”

“跟我们铺子有联系的所有女人。”杜泉夫人耸耸肩,“一个联系一个、一个联系另一个……我想这包括整个楚国国界都没问题了。”

“她们凭什么都听你的?!”青纳口吐白沫。

“哦,我答应任何线索被采用,都会奖励一套最新式样的裙装。”杜泉夫人答得很轻松。

“我凭什么信你!”青纳已经濒临崩溃。

“你去查好了。”杜泉夫人信心满满。

青纳悲怆地转身离去。

他这一去,不过去了两个时辰,再回来时,悲怆已经转为“悲摧”,一见我跟杜泉夫人,“悲摧”转为一茶几的“杯具”:“你、们、在、干、吗?”面部表情很有咆哮教主的风范。

我们在装饰马车啊,就是载我们来的那辆,厢板上本来是有雕花的,杜泉夫人叹息说:“俗!俗气啊!”她的专用雕刻家没有跟来,于是她只能自己动手,跟我一起摘了许多花,挤出花汁,涂在车厢上,涂得超有后现代风格,你别说,效果是真的很明显,走起来如同云霓。

正打算精加工呢,青纳就回来了。

“我们在装饰啊,怎么了?”我很奇怪。

青纳愤然转向那些楚国士兵:“不是让你们好好儿看着她吗?”

嗯,是让士兵们关押杜泉夫人。可杜泉夫人是谁?司楚展雁很多年的“朋友”。我是谁?司楚展雁刚认的妹妹。虽然司楚展雁现在对我很好,命令青纳领一干士兵全权负责我的安全,但谁知道我跟杜泉夫人的地位到底谁高?谁知道回头司楚展雁不会冷哼一声:“为了我的妹妹绑了我的夫人?去死吧。”

于是大家去死,人头滚滚……我这么想着都替那些楚国士兵们哆嗦,他们自己就更别提了。完成领导交代的任务是很重要的,完成任务的方法则更重要。他们对待钦犯可以五花大绑手镣脚铐,看着杜泉夫人则不得不香茶细点好生款待。

杜泉夫人想在户外捣鼓一下马车,他们哪有不放行的。

但是面前青纳的质疑,他们不得不装傻:“青纳大人,这是公主殿下的意思!”

我站在旁边不得不感慨了:兄弟们,别昧着良心装呀。

杜泉夫人当时是问了我一声:“把那丑马车打扮得好看点,干不干?”我是应了一声:“干!”可我真没拿刀逼着士兵们把杜泉夫人放出来跟我玩!他们就是软骨头,第一时间顺应了杜泉夫人的意思,完了推我出来当幌子。

青纳用那种“您太不识大体了”的谴责目光看着我,我本来是想为自己鸣冤的,但士兵们也用可怜巴巴的目光看着我,我想想,忍了。

谁都只有一个脑袋,他们也怪可怜见的。

杜泉夫人挺胸而出,替我挡住了青纳的目光:“大人在外面查访下来,核实了我说的话了吧?”

青纳面对她的伟大胸襟也不敢直视,别过头,语气恼火:“您使得宾国有可乘之机!”

“怎么说?”

“您让街头巷尾的女人们都行动起来收集情报,而宾国在我国是肯定有间谍的,这样一来——”

“啊,不怕不怕,女人们的情报是很复杂的,只有同样身为女人,懂得一切她们懂得的,还懂得一切她们不懂的,才能在这些情报中沙里淘金。宾国如果有这样的人,我早就知道了。优秀女人发现另一个优秀女人,可比男人发现得快。”杜泉夫人自负地抿嘴一笑,“就我所知,宾国还没有这种人才。”

“这是您说的。”青纳尖锐地道。

“是我说的,”杜泉夫人针锋相对,“所以您现在打算怎么办呢?”

“派人向楚王请示,让他来决定。”青纳耸耸肩,“毕竟楚王殿下才是有权决定怎么对待您的人。”

杜泉夫人挑起浓黑的眉毛:“您是想说‘处置’吧?大人请放心,若我真的横下一条心,还轮不到您,甚至楚王殿下处置!”

青纳一言不发地向她鞠了一躬,回身对那些楚国士兵道:“看住她,不能让她出屋子,不能让她跟任何人接触,直到王有回复。这个女人比你们加在一起还危险!”

“那我呢?也不能跟杜泉夫人接触吗?”我跳到青纳面前,“我很无聊!好不容易她来了……”

“我在这里,”青纳打断我,“是因为您的兄长和我都认为,您的生命比无聊更重要,而且我们充分相信,对您自己来说也是如此。”

“——那你呢?”我鼓起勇气,“既然生命这么重要,你会不会觉得国家和尊严那些无聊的东西,也没有你自己的生命来得重要?”

青纳再也没有回答我。

司楚展雁的回复没有来,而且好像再也不会来了。青纳派出去的信使,跟我们失去了联系。“失去了联系是什么意思?”我很抓狂地问。

“官方的意思。”青纳脸色苍白,而不失镇定,“不确定他的生死、不确定他是否被别人控制,但是至少,现在不能说他一定出事了,也许只是一场意外——”

“这种时候,没有消息就是坏消息吧?”我很紧张,“司楚展雁在宾国,仗打得怎么样,你知不知道?”

青纳走近我,把我的手指从嘴里拔出来:“不要这样。”

“什么?”

“您在咬指甲。”他说,“高贵的小姐不应该咬指甲。”

“为什么?”再高贵的小姐也是人啊!是人都会紧张啊!紧张就会化身为啮齿类动物啊!

“因为锦衣玉食之余,随时准备体面地去死。”轻轻一笑,不是青纳,而是杜泉夫人,“您知道,指甲也是体面的一部分,而且是比较容易控制的一部分。”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青纳生气并且意外,四处搜寻楚国的士兵,“士兵——”

“他们慌乱了。他们的王应该在宾国率军,但是除了一些小道消息说宾国某处在开战之外,并无其他信息传回。而您派去的信使也失踪了不是吗?王如果出事,楚国该怎么办?您以为他们在这种心境下,还会听您的命令吗?”

“而你利用了他们这种心境!”青纳怒道。

“我把这句话作为褒奖收下了。”杜泉夫人高傲地点点头,“对于人心,我了解得是比您深刻一点,所以我要去宾国。”

“什么?!”我跟青纳异口同声。

“先前我担心楚王殿下急召公主殿下会不会因为楚王殿下出了事,于是绞尽脑汁找到这里来。而今听见楚王殿下在那里生死未卜,我更要到那里去了!”

“拜托!”我反对,“你不知道启宾雨原那个人有多可怕,连青纳都对付不了!”

青纳一脸吃瘪,并且酸溜溜地抗议了:“真是抱歉啊,我受楚王命令在这里保护您,却让您这么不放心!”

呃,对,他是司楚展雁指定的……可我说的是真的啊。青纳青骅跟我三个加在一起,不是像孩子一样被启宾雨原玩得团团转吗?

杜泉夫人替青纳说公道话:“青纳大人品性端谨,善守。若当初珑王听您的建议巩固国防,楚王未必有机会进军奏凯。也正因为如此,楚王敢派您来守公主殿下。但您吃亏在不懂得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也缺乏攻击性,恕我直言,我看您是不足以复国的,更不足以调查出宾国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我打算自己去。”

青纳仰天长叹,没有反驳。

他如果从此死了复国的心,我是觉得大家都少点麻烦啦!不过杜泉夫人一个人去吗?我担心道:“你一个人要不要紧啊?”

“啊,没事没事,宾国也有许多我的客户呢!”杜泉夫人潇洒地挥手,神情里却隐藏着一丝凝重。

“在下还没有答应夫人可以自由行动。”青纳道。

“不然怎么办?”杜泉夫人吃惊,“现在这个时候,您拘着我还有意思吗?除非——”

“嗯?”

“除非您和宾国有阴谋对付楚王,觉得我去那边可能会帮助到楚王,便不得不把我困在这里。”杜泉夫人道。

“不可能!”我叫起来,“青纳不是那样的坏人!”

“好与坏的标准,真的存在吗?”杜泉夫人回答。

真是个大命题!这么哲学的东西我想不来的,我只想我能做到的事:“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青纳脱口而出。至于杜泉夫人则问:“为什么?”

“唉,烦死了。”我皱眉,“在这里不是什么也干不了吗?去去去,一起去,是驴子是马去看了才知道嘛!”

青纳还在犹豫。我问他:“青骅也在那边,你不想去找他?”

青纳举手投降:“我叫他们打点行李。”

真的要走,又遇到了一桩困难:那伙楚国士兵是接受了司楚展雁的特命:“无条件服从向珑青纳命令保护展鹦公主。”司楚展雁生死不明,可是特命还在。他们不敢违抗啊!我到宾国算什么保护?他们不答应协助。

“你们不能帮我们收拾上路?”青纳头痛地揉着太阳穴。

高贵的王子!离开仆人的帮忙,他自己连一根鞋带都不会系。

“算啦,算啦,”我自告奋勇,“别管他们,我来打包衣物什么的好了,最要紧的是带够钱——”

“可是我们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您走……”士兵们哭丧着脸。

“你们想怎样?!”我跳起来了。

“宾国是危险的,我们要保护您,就不能不阻止您到那里去。”

他们向青纳求助,“大人,您要保护公主,首先得站出来阻止她不是吗?”

“这倒是的……”青纳同我打商量,“要不,你不去了?”

开玩笑!我躲进杜泉夫人的裙摆里。我算看出来了!青纳这家伙就是个空心大佬,别瞅仪态有多么高贵,相貌有多么清俊,谈吐有多么淡雅从容,没用的!空心大佬就是空心大佬,仪态相貌谈吐“神马都是浮云”……容我远目……关键时刻还不如杜泉夫人靠得住!

“公主殿下需要保护。如果把殿下一人丢在这里,不好吧?”杜泉夫人拉开裙摆罩住我,问那些士兵,“还是你们觉得凭你们就足以保护殿下?”

“……”

他们肯应下来才是有鬼了咧!

“再容我问一句,殿下一定要去,你们怎么阻止呢?殿下如果横冲直撞,你们敢抱住她的千金贵体吗?殿下如果绝食抗议,你们敢用管子往她喉咙里灌食物吗?更别说殿下如果自残肢体……”

我还没想到这些好法子呢!不妨记下来,有机会时可以付诸实施。横冲直撞、绝食、自残肢……呃,这一条就算了。

当下眼见杜泉夫人每说一句,士兵们就打个寒战,并把脑袋摇得像嗑了摇头丸似的,防线已然崩溃,杜泉夫人还要加一记重拳:“王跟公主,一万年也是兄妹,公主如果去见王,王骂归骂,到头来一定还是疼公主的。可如果公主没救出王,王在那边成了万一……你们也不想万一的,对吧?”

摇头丸摇成了斩首风暴。

“所以——”杜泉夫人慈祥地提点他们,“公主殿下执意要去,连青纳大人都没有办法,只好跟着走,你们除了协助青纳大人之外还有什么法子呢?以后公主在王面前美言几句,你们前途不可限量啊!”

“公主——”他们求证地看着我。

我在杜泉夫人的裙摆里冲他们点头。

他们的抵抗土崩瓦解。

这就往宾国去了。据青纳的估计,走上半天就可以到达楚宾边境,之后要越过国境,问题可能有点棘手。现在楚国宾国局势微妙,边境上卡得严,他派出去的信使正是越过国境不久就失踪的。

“我怀疑他在国境线上就被宾方盯上了,一到他们的地盘,立刻动手。”青纳推测,“我们在越线时只要一点不慎,被他们猜出身份,也是凶多吉少。”

“那么,那么——”我脑袋拼命地转。我们化装成什么好?流浪艺人?卖猪的?旅游的?啊,青纳是爸爸,杜泉是妈妈,我们就是冒着滚滚战火也要旅游去的吉祥白痴一家人……“这个交给我操心吧。”杜泉夫人拍拍我的脑袋,“我做生意这么多年,门路好歹比你们多。”

“商人有什么用?”青纳发问。他不是轻蔑杜泉夫人,而是本能地轻视商人,于是乎,特此提问。

“在战乱的时候,比亡国王子有用一点点。”杜泉夫人很给力地回答一句。

于是青纳蹲在墙角舔伤口去了……忽有一位老太太,总有五十出头,身板儿真硬朗,“噔噔噔”就跑来了,气都不带喘地说:“夫人!您总算到了。”

“哦,褚大姐!”杜泉夫人很亲昵地搂着她,“你怎么亲自来接站?”

“瞧夫人说的!夫人到这里,我梦里都要笑出来。我不来,还派哪个小丫头片子来捡便宜?我常跟她们说啊,年轻脸蛋儿有什么用!衣着打扮这才是……瞧夫人您这一身!呀,要不让我亲眼见夫人这搭配,我怎么也想不出来,见了一眼,我可想不出夫人您是怎么想出来的?夫人的打扮看一次,比听那些死裁缝说上十年都——小妹妹,你这服装华丽归华丽,就是土气了一点,怎么不跟夫人学学?亏你这么好福气能在夫人旁边伺候呢!”

破折号之后这句话是对我说的了。

于是我也蹲青纳边上舔伤口去了。哥儿们,劳驾尊臀往旁边挪挪,让个地儿给我蹲着呗……“哟,夫人,瞧我这记性!”老太太猛地发出一声尖叫,把我和青纳都惊得跳起来了,回头看她,她却又舍不得让我们听了,趴到杜泉夫人耳边唧唧喳喳,神情之鬼祟如小学女生。

杜泉夫人先是一惊,随即拍了拍她的手臂:“好。回头我把你提升为郡分店店长。”

“夫人谢谢您!”老太太那个涕泪横流,那个士为知己者死,“夫人您这边走!夫人您怎么能坐那种没品的马车?快坐我备的这辆……夫人您慢走……”

“她是谁啊?”我终于有机会悄声问杜泉夫人。

“我们在这个县的分店店长。”杜泉夫人闭目养神。

“我以为你开的是时装店?”

“是时装店。”

“那——”我想起老太太那身比一切老太太都雅致修身的衣着、那一脸浓艳而居然不太惊悚的妆容,那头叫我都不敢戴出去的簪花假发,还有浓淡喷得恰到好处的“夫人驾到”香水,浑身一激灵,“难道说——”

“有志不在年高。”杜泉夫人语重心长。

是,是。被一老太太鄙视了的土包子沈冰然掩面反省。回头我就把香奈尔最新发布款默写出来COPY一份给自己从头武装到牙齿……青纳欠了欠身:“我们这是要往哪儿去?”

“去钻营一条好门路。”杜泉夫人眼中放光,“听说有一个宾国的贵妇人要逃回宾国去,随身不妨带几个仆人。只要能搞定她,我们进宾国就没问题了。”

“这么巧,就有一个贵妇人要回去,并且被我们知道?”我欢呼,“天无绝人之路!”

青纳瞅了我一眼,眼神深深忧虑,把这条路视为陷阱:“太巧的事,往往有诈。”

杜泉夫人不以为意:“我早就让她们帮我留意好门路了。宾国楚国人民多有往来,一旦开战,总有些人走来走去,攀附上一个,也不算太巧——不过,当然,我会小心,有任何疑点,立刻撒手。”

我们暂时都沉默了,窗外欢笑和惊呼声一阵阵掠过。

那些人在看“阵亡公报”。自与莱国的战役打响起,伤亡士兵的名单就不断由前线传回来,受重伤的通知家属前去帮忙护理,死亡的通知家属领尸。

任何一个有亲爱家人朋友在前线的人,都每天急着看新公报——这就几乎是所有城镇的所有家庭了,于是公告前面总是挤得水泄不通,比看高考发榜还紧张。高考只是一段人生,而这里,这里是一刻生死两茫茫,是左手再也见不到右手,是蝴蝶再也飞不到春天。

公告上暂时没有名字的人,亲朋就可以暂时放心。而那些被点到名的,则放声大哭——呀,也许还不只是被点到名的。我听到一个细嗓子安慰道:“婶子,小元的名字又不在上头,你哭什么?”

“也许是他们没点到呀!也许小元已经躺在那边的水里,他们不知道呀!都说海水有多冷,这孩子怕冷,掉到水里他得多么……多么……我在这里还以为他活着,可说不定他……”

那细嗓子也哭了:“婶子,你不能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呸呸呸!”

“是是。不吉利,我糊涂!我说的不算数!小元好好儿的,我……”说着,声音忽地中断。

我掀开帘子,看到一个双手红彤彤的中年妇女仰天跌倒,另一个病弱的妇人努力搀扶她。有一个同情她的路人帮了她一把:“你们的谁阵亡了?”

“不是,”病弱的女人用那细得可怜的小嗓子解释,“咱们家只剩这一个男丁了,天天来看名单,天天提着一颗心,婶子受不了,晕厥了……”

有一个披着脏衬衫的老头儿“哼”了一声:“什么受不了?为国家拓展疆土,这是英雄事业!你们只要脑子转过来,就没什么受不了的。”那长着一张同情的脸的路人也劝慰她们:“国家需要英雄的母亲,战士才能坚强啊……”

我默默地放下车帘。

司楚展雁生死如何?本来对我很重要,现在,忽然一点也不重要。他是楚国的王。楚国的战士在外边生死未卜,他就活该在外边生死未卜。否则,他就不配当王。

至于我,这样千里奔波冒险去找他的我,又算什么呢?我不知道。

到了老太太通报的地方,见到了那个“贵妇人”,我们尤其意外。

“佩汀!”我大叫。

“佩汀——”杜泉夫人扶头。

“佩汀?”青纳看看我们,看看她。

可爱的佩汀啊!穿着一件宾国风格的淡紫色绸缎连衣裙,小脸蛋儿激动得通红,快步上来向我跪倒:“公主殿下,您果然在这里!”

“是啊。”我忙把她扶起来,“你又为什么在这里?”

“我担心您出事,去找杜泉夫人,夫人也不见了。我想……如果你们还在国内,就没什么大事。万一有大事,你们恐怕要出国。于是我就冒充宾国贵人到边境,心想你们要出国的话,恐怕会注意到我,说不定会来找我。总算被我猜对了!”

“恭喜你猜对了。”杜泉夫人接口道,“你安心地去死吧。”

咦?死?我双手抱牢佩汀:“说什么啊?”

“为了保密我们的行迹,杀人灭口啊。”杜泉夫人斜青纳一眼,“我说得对吗?”

青纳手按剑柄,面色很难看。

“灭个屁的口!”我气坏了,口不择言,“自己没本事掩藏行迹还把气撒到别人头上!走开,这里是楚国,我是公主,我做主!你有本事回珑国闹脾气去!”

青纳手从剑柄上拿开,转身就走。

呃——我话说得太重了?青纳被我气走了?他国也没了,家也没了,能走到哪里去啊?我担心地追出去。

他就站在外头树下,双手抱胸:“公主下令走,我们就走。公主没下令,在下就在这里候着。”

“青纳——”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答应过在战事结束前尽全力保公主周全,就要做到。国仇家恨,之后再报。”

说来说去还是要报仇。而且我现在更惨,成了他仇人的家属了。

我和他的结,这是打不开了。

“青纳大人有勇有格!”杜泉夫人笑吟吟地大肆赞誉,悄悄地对我说,“这会儿好了。他脑袋如榆木,拘得咱们事事不畅意,如今肯放话说一切听您的,咱们才好放手做事呢!公主殿下您下令吧。”

是我下令,还是她?我怎么觉得我们都成了杜泉夫人的傀儡似的!不过算了,我反正也没什么别的路好走,只能道:“夫人您安排我们出境吧!”